鲤骏细思往往,视线不曾转移过颜如玉姿态,周围景象不知在何时转变,换景衔接更是极其微妙。
青莲纱幔晃摇,楼外垂铃颤响,夜穹厚云遮月,数点星曦回曜,非是幻境人间,而是人间幻境。
此地,是一处楼阁高台,空无杂物,有一席金毯铺于地板。颜如玉怀抱玉琵琶,侧身跪坐于金毯之上。四周红柱木前放置有无数青铜朱雀烛台,排排烛火,照亮通明。
鲤骏观量片刻,来至颜如玉一侧。
鲤骏问道:“这是哪儿?”
颜如玉回道:“这里是咸州人发现的旧宫遗址,这处高阁幻境原位于旧时旧宫的东方一角,昔日花费无数金银修建,自建成那天起我便居住在此,从未离去,直至老死。一个人一个活法,活着活着就活习惯了。”
鲤骏问道:“这里就没有其他人来过吗?”
颜如玉言道:“除了使唤奴婢,不见他人。到是每逢百年,总有一位向你这样的游人来此一叙,即让我见到了外面的光景,也让外面的人知道还有一个像我这样的人,曾在这里。”
鲤骏再问道:“之前来过的人,他们到这里都做甚?”
颜如玉回道:“闲聊,也没有别的。有一次,一个人带了一首清乐,我以琵琶陪奏。还有一次,一个人带了一首宴乐,我以琵琶陪奏。再有一次,一个人带了一首法曲,我以琵琶陪奏。”
鲤骏继续言道:“我怕是没有什么带来的,不懂曲调,更不曾唱弹。但是恋于作文,曾为一女子强填了几曲词律。也未得到过她的评价和认可,想一想只觉的耳红,难为情啊。”
颜如玉望向鲤骏,言道:“鬼神还有一个小把戏,能够猜测出其人的心思。与你相处片刻,你的心事我也知晓了。你要找的那位咸州女子,怕是没有你想象中的那般完美。你们久不曾相见,也许是一位见光死。”
鲤骏轻叹一声,言道:“这件事我也不断的反思,是我对于情感的误区?还是我一厢情愿的执着?但这两者并不影响我来寻找她,只是这位女子仅仅是这位女子,无法替代。”
颜如玉不屑道:“你这次西行,不会见到那人的。说句便宜话,缘分未到。”
鲤骏有些不悦,问道:“为何?难不成这也是你们的小把戏?”
颜如玉解释道:“不,是你心里不想见,在你心里你并想见到她。见到她,也就意味着你心里的极致美不在了。你一直在追寻极致的美,这种美只存在于人心。”
鲤骏问道:“何为极致美?”
颜如玉再次解释道:“正如你我阴阳有别,分出了两个不同,有了阴阳的概念,就可以解释通万事万物。阴可以再次分为阴和阳,叫做阴中有阳。阳分为阴和阳,叫做阳中有阴。正因为这占比很小的阳中一点阴,阴中一点阳,便促就了极致。每个男人心里都会产生一位完美型的女人,每个女人心里也同样会产生一位完美型的男人,这也正是一点阴和一点阳在起标准作用。”
鲤骏继续问道:“我该如何寻到你说的阳中一点阴?”
颜如玉继续解释道:“你所喜所爱所期待的完美女人,其实就是你阳中的一点阴,她不存在与外界,却在你内识。你自认为所要寻的咸州女子,是所爱所喜,但却实非这一点阴。你心里明白,在外界根本无法寻到,所以才设定了这位咸州女子,假想成为一个等同的一点阴。这也正是你所畏惧的地方,你害怕这个假想被揭穿,所以要保护这个假想,为了这个假想,你可以爱上这位咸州女子,甚至为她而活。”
鲤骏思量片刻,问道:“我西行至此,该怎么办?”
颜如玉放下了怀中玉琵琶,起身言道:“从哪来,回哪去。就让这个假想永远都是假想,不去理会,也就不用担心被揭穿。”
鲤骏继续问道:“没有了这个念头,我当如何度过余生?”
颜如玉劝慰道:“你欲作一典书,便是你余生所念。做好当下事,切莫在贪寻明日人。”
鲤骏想来这番话说破了心中纠结之处,转身对颜如玉一拜,言道:“多谢揭穿我心中假想,此时此刻,我略觉的舒坦了些许,不用再为假想去制造假想。”
颜如玉略有笑意,言道:“既然心里少了一些负担,以后踏实着书,了此余生吧。”
鲤骏此时心思明了,此次西寻还是寻到了一些,随即对颜如玉二拜,言道:“多谢明我心志,自以此着书为伴,了了余意。”
颜如玉探问道:“可有想好如何起笔?”
鲤骏略作思索,言道:“已想好,此书以怪乱异奇为引,言今朝龙庭诸状。欲作三百六十五卷,卷卷独成,卷卷关联,三百六十五成卷之时,又是一个故事。”
颜如玉再次探问道:“此书欲作何名?”
鲤骏再作思索,言道:“我初闻南公讲禅,便有了向佛心思,自此逢山拜庙,却在故里找不到庙门。来时,曾见德州拆除诸教场所,仅残存有一处城隍庙基,甚为光秃荒凉。城隍神,主阳地阴事,辅一方秩序,今时少了办公场所,略显憋屈。此书便假借城隍二字,以阴言阳,故名曰《昨日城隍》。”
颜如玉继续探问道:“此书以何通篇?”
鲤骏继续思索,言道:“旧时幽云乱,续引三千城隍神。”
颜如玉若有所思,言道:“既然想好通篇,你也该回去了。来一趟不容易,不如留个到此一游的凭证,既让我再过百年遇到他人时,还能想起你。你也好以此凭证,去约束自己,坚持下去。”
颜如玉转身至内侧书架,取出纸墨,鲤骏执笔书写。颜如玉捡起了玉琵琶,轻挑弦丝,一声音起,鲤骏已然感到了时空错乱,离开之际对颜如玉三拜答谢。
旧时楼阁幻境,颜如玉捡起了所书写薄纸,墨写道:
西行未至盼归期,游至旧处慌知迷。
八万四中三千界,乾坤道内缺一席。
颜如玉卷起了纸张,自言道:“今时所言,与旧时相同,无论换多少次皮囊,有些东西总是换不掉。”
颜如玉将纸卷带到了书架前,将其放置在一起,随即又翻了翻其他纸卷,所书写内容卷卷皆相同。
鲤骏回到了不二堂,正站立于窗前,适才与奇女子交谈历历在目。
恰时,窗外传来打更人的嘱告,此时却是四更时分。鲤骏经此一番神游,略感倍幸,此时毫无睡意,遂收拾行李衣物,决定明早启程归返。
见行李之中常随身带着的一册《地藏菩萨本愿经》,遂轻声读诵一遍,诵毕,便启程离开。
鲤骏西行未能见到所念女子,虽为遗憾,但也明了心事。今世生来要做两件事,一者,留一部情书;二者,还一份情债。
欲出门时,想起了欧阳仙约及了司徒夜,不想就此不告而别,遂留有一纸书信。
次日,欧阳仙带好友司徒夜前来,推门而进不见鲤骏,不二堂伙计奔来告知鲤骏已经离去。欧阳仙见桌上留有书信,言道:今州事已了,正往他州赶。若寻故人迹,德州雾里案。
一同前来的司徒夜问道:“欧阳兄,龙庭三千州,不曾有德州一地,不知所指何处?”
欧阳仙诧异道:“也许是龙庭三千州以外的疆域,或是仙境洞天之处。”
二人不解其意,将此纸丢弃,转而闲谈去了。
这日清晨,即龙庭六十八年五月初三,鲤骏曾来此一游,又匆匆离去,自此以着书为趣。
欧阳仙与司徒夜畅聊许久,忘却了鲤骏此人此行。咸州城迎来送往了无数闲人,今时依旧有闲人。
旧时旧宫里的那位自称颜如玉的女子,弹起了旧物玉琵琶,期待百年过后,能够遇到一位与旧时不同的旧客。
(本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