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菱用如此轻描淡写的口吻,宣布了一个对忆桐来说惊雷一般的消息。
“见面?娘要和爹爹见面?”
这突如其来的喜悦,让忆桐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整个人都呆住了。
因为太过激动,好半晌,她才结结巴巴语无伦次地问思菱:“娘,你说的是真的吗?你……你是怎么想通的?怎么突然间就……就决定了?”
思菱深深地叹息,在马车辘辘轧着路面的声音里,低低地说道:“也是你的一番话,点醒了我。桐儿,你说得对,我没有权利去替你爹爹做选择,也没有权利剥夺你的父爱……
我隐瞒真相,是害怕他痛苦,害怕他受伤害,可整整十五年的天各一方杳无音讯,对他来说,又何尝不是另一种残忍……”
她停了一下,声音愈发低沉:“昨儿一整天,我都在考虑这个问题,到底要不要见你爹爹,要不要把一切都告诉他……苦苦坚守了这么多年的信念,左右为难间,还是迟迟下不了决心。
就在今晚,我们娘儿俩被这两个恶徒劫到马车上……得知他们要除掉我们的那一刻,娘在恐惧万分的同时,也终于幡然醒悟了。 要是咱俩就这么死了,你爹爹知道后,肯定会悲痛欲绝,也肯定会恨我的。
他还不知道你是她的亲生女儿,更没有听你喊过他一声爹爹呢……他甚至都不知道我是生还是死,不知道我离开他时,已经怀了身孕……十五年,我们都错过了太多太多……”
她说着,声音里带出浓重的泪音。
忆桐静静地听着,眼泪不停地在眼窝里打转。
而她心里,却是狂喜不已。
“这……这算不算……祸兮福之所伏? 今晚的一场意外,险象环生,让我和娘差点儿丧命,但也正是这命悬一线的紧要关头,终于让娘解开了十几年来的心结。”
“娘已经明白生命的无常,明白有些话不说,可能永远都没有机会再说;有些人不去见,可能就是永别,再没机会相逢。”
这一刻,忆桐已经顾不上考虑那个真相的可怕与残酷,而是沉浸在母亲即将和父亲重逢,自己即将和父亲相认的喜悦中。
这一刻,她深信不疑,不管当年的内幕是什么,不管真相有多痛苦,都抵消不了他们一家三口团聚的欢欣和幸福。
“如果爹爹知道娘还活着,就在京城,就在温府……如果他知道我就是他的亲生女儿,他会是怎么样的心情?”
就在忆桐思绪纷飞、天马行空之际,前方不远处猛然间传来一阵异常急促且震耳欲聋的马蹄声响。这突如其来的声音犹如一道惊雷划破寂静的黑夜,让人心头一紧。
然而仅仅过了片刻功夫,甚至都没给她和思菱留出足够的时间去做出任何应对举措,那骇人的马蹄声已然如狂风骤雨般逼近到耳畔,仿佛下一刻就要将她们彻底淹没其中。
与此同时,一盏明亮的灯笼光芒骤然闯入视野之中,宛如一团熊熊燃烧的烈焰,以势不可挡之势瞬间驱散了周围漆黑如墨的夜色。
此时此刻,她们正身处于京城内一条热闹非凡且车水马龙的大街之上,道路两旁鳞次栉比地排列着各式各样的商铺店面。
眼下正值深夜时分,家家户户早已紧闭门户,进入梦乡。
而她们二人却因驾着马车匆忙赶路,根本找不到可以藏匿身形之处,更别提有充裕的时间能够及时躲闪开来。
形势万分危急,容不得丝毫犹豫与耽搁!千钧一发之际,思菱心急如焚地压低嗓门,语速极快且语气坚定地命令忆桐道:“桐儿,快!赶紧坐到车厢里面去,放下帷幔......咱们就佯装成一大清早起来赶路之人的模样......”
思菱的话音尚未落下,犹如一道惊雷划破寂静夜空般,一阵清脆而又嘹亮的马鸣声自正前方骤然响起,紧接着,一道充满威严且凌厉无比的怒喝之声,如同滚滚洪流一般在这静谧得近乎死寂的凌晨时分轰然炸开,震耳欲聋,令忆桐那颗原本就悬着的心瞬间紧紧地揪作一团:“什么人?给我站住!”
伴随着这声怒吼,仿佛整个世界都被冻结住了一般,时间也仿佛凝固在了这一刻。
思菱脸色骤变,毫不犹豫地拉紧手中缰绳,口中高喊一声“吁——”
刹那间,那疾驰中的马车像是被施了魔法一般,猛然止住了前行的步伐,发出一阵刺耳的摩擦声响后,稳稳当当地停了下来。
躲藏在车厢内的忆桐,此刻已然吓得面无人色、魂飞魄散。她的心脏像脱缰野马般疯狂跳动起来,“咚咚咚……”那剧烈的撞击声仿佛要冲破胸腔的束缚,直接从嗓子眼儿里蹦出似的。
双手死死捂住嘴巴,生怕自己会因过度惊恐而失声尖叫。豆大的汗珠顺着额头滚落而下,浸湿了她的衣裳。
整个人蜷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眼神中满是无助与恐惧。
纵然紧张到几乎窒息,忆桐也依然在揣度着来人是谁。
“应该是巡夜的官兵吧,肯定不会是那两个恶徒的同伙。”
“从城东到这儿,距离很远,其中一个人还受着伤,而他们又没有马,不可能这么快搬来救兵。 ”
“如果是巡夜的官兵,娘离开京城十几年,应该不会被认出来。”
“但是这会儿还不到五更,一个女人穿着单薄的衣衫,迎着寒风,赶着马车,匆匆而行……万一让他觉得可疑,直接把我们扭送到官府,那可就糟了!”
尽管忆桐知道当年的那场血案另有隐情,但因为母亲在事发后匆匆离开京城不知去向,很多人都默认为她是畏罪潜逃。
忆桐实在害怕在母亲决定和父亲见面的关键时候,再节外生枝,横生意外。
她努力镇定下来,心里迅速编了一套说辞,准备应付来人的盘问。
然而,外面却突然沉寂下来。
既听不到骑马男子的发问,也听不到怒气的解释。
忆桐觉得不对劲,缩在车厢里,轻轻地喊了声“娘”。
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她再也按捺不住,一把撩开马车的帷幔,向外望去。
这一眼,让她全身的血都在瞬间凝结,呼吸也在瞬间窒息,耳朵里,只能听见自己像重锤击鼓一样的心跳。
眼前的情景,纵然是在黑夜,却依然像有一缕灿烂的阳光,穿透层层雾霾,猛地照亮了她的身心。
在离她们所乘马车约莫两丈之遥的位置,静静地伫立着一匹高大而雄壮的棕红色骏马。这匹马昂首挺胸,仿佛在向世人展示它那高贵而威严的气质。
而端坐在马背之上的那位男子,此时正高举着一盏灯笼,目光如炬般紧紧锁定在坐在马车之中、身着一袭淡雅如月白色单衣且手持马鞭的思菱身上。
只见他脸上流露出一种极度震惊的神情,似乎看到了什么令他难以置信之事。
那灯笼散发出来的暖黄色光芒,轻柔地洒落在男子的身躯之上,宛如一层薄薄的轻纱,为他披上了一层神秘而迷人的光晕。使得他整个人的轮廓看上去既显得有些朦胧迷离,却又不失那份独有的温柔与亲和。
男子身披一件黑色的披风,随风舞动间更显其身姿挺拔、矫健不凡,透露出一股令人敬畏的威风凛凛之气。那张略显瘦削的面庞,上面刻满了岁月留下的深深痕迹,这些痕迹不仅见证了他曾经经历过的风风雨雨,同时也彰显出他在饱经风霜之后所磨砺出的坚毅果敢以及果断决绝。
此人并非旁人,乃是赫赫有名的镇西大将军——陈同,亦是忆桐的生父!
忆桐做梦也想不到,和她们狭路相逢的,竟会是他!
“怎么会这么巧?”
“在娘刚刚想通,决定要和爹爹见面时,他就如从天而降一般,猝不及防地出现在我们面前,和娘不期而遇。”
“或许,这就是上天的安排,是爹爹和娘心有灵犀吧。”
忆桐紧紧地盯着自己的父亲,心里饱涨着的酸楚柔情,让她的眼眶禁不住发热。
“他肯定认出娘了吧,不然,这会儿的他,不会像石化了一般,呆呆地骑在马背上,眼睛直直地看着娘所在的方向,一动也不动。”
忆桐转眼看母亲。
思菱的身体如同一片轻盈的落叶般,缓缓地从马车上飘落而下,最终稳稳地站立于坚实的地面之上。
那道纤细而瘦弱的背影,仿佛风中摇曳的烛火,剧烈地颤抖着。
尽管隔着母亲的身躯,但忆桐凭借着敏锐的直觉,依然能够清晰地勾勒出此时此刻思菱眼神中的复杂情感——那是一种犹如燃烧火焰般炽热且沉重的痛苦,又是一种交织着无尽欢喜与悲伤的心潮澎湃。
面对如此令人心碎的场景,忆桐心中涌动着千言万语,然而嘴唇却像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紧紧束缚住一般,难以张开。
她内心充满了恐惧,生怕眼前所发生的一切仅仅只是一场虚幻的梦境。
她担心只要自己稍一发声,便会如触电般猛然从这场美梦中苏醒过来,届时方才所目睹的所有美好都将化为泡影,徒留满心的空虚与失落。
于是,忆桐就这样怀着五味杂陈的心情,谨小慎微地端坐在那里,双眸凝视着前方的父亲,生怕错过任何一个细微的表情变化。
陈同根本没有注意到从车厢里探出头的忆桐,他的全部注意力,都在思菱身上。
不知道过了多久,陈同突然翻身下马,大踏步地向思菱走过来。
他一边疾步走着,一边解开胸前的带子,脱下了身上的黑色披风。
他径直走到思菱的面前,用那件柔软厚实的披风,紧紧地把她裹了起来。
他深深地看着思菱,把她的一缕乱发别到耳后,怜惜地问道:“穿这么少,冻坏了吧?”
这就是他们离别十五年,相见后的第一句话。
没有急切地询问“这些年你去哪儿了?”,也没有追问“当年到底是怎么回事?” 没有痛哭流涕,没有喜不自禁,没有疏离,也没有狂喜。
这般平静、这般家常的关切和问候,仿佛他们之间根本没有隔着十几年的光阴,而是朝夕相伴日日相见。
或许,在陈同的眼里,只看得见思菱单薄的衣衫,只心疼她此刻正在受冻。
思菱仰头望着陈同,极力想让声音轻松些,却还是抑制不住地颤栗:“昨儿……做了一天的新衣裳,本想着见你的时候换上,真是人算不如天算……还是被你看到了最狼狈的模样!”
忆桐不禁哑然失笑,原来如此!
“怪不得昨天一整天,娘表现出前所未有的热情,高高兴兴地忙着为自己做新衣裳,原来是已经有了跟爹爹见面的打算。”
“女为悦己者容啊! 他们离别的时候,才刚成亲不久。如今,纵然彼此都人到中年,但在娘心里,肯定还保留着新婚燕尔初为人妇时甜蜜和羞涩吧。”
陈同没有说话,他只是怔怔地看着思菱,然后慢慢伸出手,轻轻摩挲着她的脸颊,揩去她眼角的泪水,然后,拥住了他心爱的女人。
在那寒冷刺骨、万籁俱寂的冬日凌晨时分,空旷而寂寥的街道宛如一幅被时间遗忘的画卷。就在这旧岁将尽的最后一日,命运的丝线悄然交织,让分离长达十五载之久的陈同与思菱再度相逢。
望着眼前紧紧相拥、满溢着幸福的双亲,忆桐不禁泪如泉涌,模糊了视线。
陈同的身躯微微颤抖着,喉咙里发出一阵低沉而沙哑的哽咽声:“你终于回来了,我苦苦等待的这一天总算到来了……
难道这只是一场虚幻的梦境吗?如此真实的情景,我曾在无数个夜晚反复梦见……思菱啊,你可知道这些年来我对你的思念有多深?”
每一个字都饱含着无尽的深情与眷恋,如同沉甸甸的巨石压在心头。
思菱则将脸庞深埋进陈同宽厚的肩膀,泪水像决堤的洪水般涌出眼眶,浸湿了他的衣衫。
她的哭声中夹杂着无尽的委屈与喜悦,似乎要将多年来积压在心底的情感全部释放出来。
滚烫的热泪顺着忆桐清秀的脸颊肆意流淌,但与此同时,一抹难以自抑的笑容也渐渐爬上了她的嘴角。
那是一种既悲伤又欣慰的复杂情感,如同黎明前的曙光,穿透黑暗,带来希望与温暖。
她热切地看着他们,慢慢跳下马车,往前走了几步,走到父母的身边,缓缓跪下,啜泣道:“女儿……拜见爹爹!”
终于喊出这个陌生又熟悉的称呼,忆桐心中五味杂陈。
从小,就追着母亲问父亲的下落,如今,他终于在自己面前,忆桐再不用刻意伪装自己,再也不用把他当成陌生人。
一种沉甸甸的踏实感和安全感,在这一刻占据了她的身心。
陈同这才注意到忆桐,他松开思菱,满脸愕然地看着忆桐,显然被这声“爹爹”惊到了。
看来,他什么都还不知道呢!
他先是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忆桐,半晌,才带着探寻的目光,回头看思菱。
然后,是他激动万分的、难以置信的声音:“这……这……兰儿姑娘……我出来,正是要找寻她的下落呢,她真的是……”
思菱点点头,柔声道:“是的,她是我们的女儿,她不叫兰儿,她的真实名字,叫陈忆桐……”
“陈忆桐,忆桐……”陈同喃喃地念着女儿的名字,眼角滚出了大颗大颗的泪珠。
他伸手把忆桐扶起来,灼热的眼泪,滴在了她的手背上。
他的唇角带着笑容,连声道:“我的女儿,我们的女儿,好,太好了……上天,终归待我不薄……”
思菱走到忆桐身边,解开身上穿着的陈同的披风,把忆桐也裹了进去。
陈同,则伸出他长长的手臂,把女儿和妻子,一起拥进了他的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