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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客室的软沙发,白炽灯点亮了安静的一人,处理着工作的梅洛卡却不介意独处。

剑亿修停在门前犹豫片刻,抬指叩响了房门。

“请进。”合上大腿上的平板电脑,只是先一步占领房间的梅洛卡并没有把自己当主人,端起桌上自带的保温杯就开始细斟慢饮。

剑亿修没有进去,只是靠在门边,让出条路,“我觉得有件事必须让你知道。”

不幸的是,刚从边境返回的梅洛卡还处于禁足观察的状态。

幸运的是,从边境返回的大多数都享有这份待遇,而且,都还身处同一个设施。

很快,梅洛卡就得知了罐头现在的状态,用亲眼所见。

像是一只吓坏了的猫,随时处于崩溃边缘。

“这样啊,另外两名邪染,为了保护她直接承受了对荒芜的净化,最后……在她面前被阳光烧死了。”梅洛卡沉默了下来,似乎碰上了棘手的状况。

的确,邪染作为不完全侵蚀体,很有可能同样受到净化仪式的影响。

三个人受污染的程度,对侵蚀的耐受性,不同的身体素质又造成了不一样结果。

结果是,三名邪染只有一人完成了对污染剥离的适应,又或者,真是她那两个哥哥带来了所谓的爱和与希望与奇迹。

“你似乎并不意外。”剑亿修看向梅洛卡,但对方实在平静的可怕。

“如果你是想问,我是否早知如此,而故意为之?我只能说,没有。随你信不信。”

妖染曾找到过他们,许诺带他们去荒芜里生存,直到为他们找到新的栖息之所。

可他门拒绝了,大概是黎明近了。

可他们不知道,拥抱阳光的代作是什么。

“我告诫过他们。”

梅洛卡索性尽人力听天命,但奇迹不见得合庇护所有人。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给我点空间,我和她聊聊。”

剑亿修点了点头,等他离开,梅洛卡推开那扇虚掩的门。

“怎么了?”

来自邪染女孩的询问,让梅洛卡有些诧异。

比看上去精神不少啊。

“我不喜欢心理咨询的环节,所以我就单刀直入地问了,你现在还想活吗?”

梅洛卡并未就座,罐头的单间更加幽闭,又或者只是没开灯的缘故,梅洛卡又刚好挡住了来自廊道的光。

可即使身在阴影中寻得安逸,罐头的反应还是分毫不差地落入梅洛卡眼中。

她垂眸了。

梅洛卡的手掌在桌上游走,五指抚过那舒缓的杨木质,落在那对自制的手弩上。

上好弦的箭矢抵住那株细滑的颈,梅洛卡不开玩笑时总是冰冷到令人毛骨悚然,“你还想活吗,现在?”

如何料理后事的问题已经在梅洛卡脑海敲定,她行动的速度不逊于她的冷静。

“对于现状,我不知道该做什么,”

罐头的视线沉淀了许久,连同停顿的话语一起积蓄在喉中,哽咽。

抬起的目光全不闪躲地对上梅洛卡,明明在阴影里眼神却明烁有光,“但想用我的作品,了结我的生命,你可以试试?”

两位不发一言的女性对峙,梅洛卡居高临下地指着端坐的罐头。

梅洛卡勾紧扳机的手指发冷,在她下叩的一刹,会有锋芒般的斩击将它割断。

梅洛卡不会在意失去一根手指,但手中的“玩具”并不得心应手,仅凭它杀不死制造它的主人。

梅洛卡勾起的嘴角抬了抬,手弩一退在指间旋了半圈,梅洛卡将弩的握把推向罐头。

发愣的罐头并没有立即接住,一时半刻她都没能从蓄势待发中脱离。

“欢迎你,算是提先祝贺,尽管有些自作主张,但我认为你已经赢了。”

梅洛卡转身,站在光暗的夹缝,单手扶着门的边框,“虽然对于现在的你而言有点为难,但恐怕接下来的咱们,还有些麻烦事要尽快处理。

跟上我。放心,这不会是一场硬仗。“

梅洛卡的声音磁性而柔和,可脸上藏起的笑意却宛若毒蛇吐信。

时间不早了。

接下来才是今天的重头戏。

·

“你需要出席一场庭审,浮生女士。”

传告的男人肃穆的像是一尊石象,手里捧着一卷来回舒展的经文,上面篆金的密密麻麻写满了律法。

待男人将经文卷起,习惯性的抚胸致意,才将浮生从茫然的状态拉回,“你的导师,曜,届时也会陪同。”

浮生点头,示意自己记在了心中,“可以冒昧问一句,这是一场关于什么的审判?”

浮雕男人显露出悲悯的神态,却只将视线投向经文,“你会知道的,在你到场后,消息我已传达,请准时到场。”

男人并不做任何停留,亦步亦缓地离去。

提前离开监管设施的浮生,身处忘仙的接待处,理所当然地无从得知其余同伴的去向,于是她安排着时间向法庭会场走去。

穿过不知议论着什么的人群,浮生来到了肃静的会场。

在还并不多的出席者中,浮生很找到了向她招手的曜,便欣然往他身旁坐去。

“老师。”浮生点头,就座。

“体测结果怎么样?”才刚沾椅子,曜就开始展现他的关切,像是见着了久久不归的孩子。

“他们说我很好,至少单从检测的时长来看,一段时间内我的状态都会比较稳定。”

浮生双手叠在小腹前嘘寒问暖罢,知道平安就一切都好,至于境界提升、实力增长,等一切都结束了也不迟。

咚!咚!咚!

三声木锤的敲击拉回法庭众人的注意,浮生看见了陪审席上先前那个浮雕男人的身影。

他起身,向着在场的所有人宣读,无论是早已知道还是一无所知的人都从中了解今次的详细。

浮生认真听着,逐渐皱起了眉,在法庭开审之前,她终于意识到发生于此处之事的重要性。不,或许只是对她而言的意义非凡。

·

坐上充斥着科技感的椅子,戴着插满探针和导管的笨头盔。

通常而言,学者叫它诚实椅。

然而现在坐在上面的,是在心中盼着同行死个千八百遍的梅洛卡。

“是的,我没受任何蛊惑、污染、胁迫、洗脑,乃至任何形式上的模因干涉,并严格遵守元初法条与社会公约,完全出于自身意志做出了如上判断,并将竭尽所能地辅助该提案的通过,甘愿承担应有的任何责任。”

一连串的口令输入,重重印证保准确无误。

一声冰冷的机械回复:“了解,请再次复述你的提议。”

“是是是。”

梅洛卡近乎不耐烦地跟这台机器较量了数十分钟,针对她的扫描也没有一刻停止,这种被肆意窃取身体数据的感觉让她这种美少女很不好受。

“我申请通过一名境外邪染的身份证明,使其可在一定限制条件下融入社会。在此基础上,我,以及另一位承诺人将为该对象的一切行为承担全部责任。”

“请为你的言行负责。”

“我为我的言行负责。”

“验证通过,荒芜指数,正常,无模因干扰,未检测到认识修改,语法结构达标……用户梅洛卡,准许前往指定场所完成下一步程序。”

诚实椅亮起绿光,束缚在一瞬间解除,腰酸背痛的梅洛卡从封闭的隔间走出,其次是隔壁慢半拍的剑亿修。

可没有下一个了,代表罐头的门亮起红光,刺耳的警笛随之拉响。

“唉……”梅洛卡早有预料地回头走去,全部重来。

·

法庭上,早已坐齐的出席者逐渐焦躁,窃窃私语在同座间传开。

“肃静——”

浮雕男人一敲木锤,回荡在法庭穹顶的响声让全场重归死寂。

他闭上眼,自己的声音传遍大厅。

“宣,申诉人入场。”

一番周折后,摆平了理智检测的梅洛卡拾掇好衣装,对着身后的两人,说:“进去之后一切交给我,轮到你们说话时只要知无不言。”

梅洛卡最后调整好仪态,恭敬地入场。

昏黄的灯光塑造着威严,申告者站在所有席位下。

他们居高临下地,将肃杀的目光投有柔弱的少女。

“哎呀,真……有不少熟面孔呢。”

梅洛卡毫不避讳地与出席者一一对视。

他们义愤填鹰的,好似缓步走入了某个十恶不赦的罪人。

“工业巨头,石油大亭,知名学者,忘仙骨干……”梅洛卡的视线越发张扬,逐一说破每位熟人的身份,“当然,当然,这些身份和你们今日坐在此处没有半分关联,在场的……我想一定都是通过正规流程筛出来的热心市民。”

梅洛卡点着头,微笑着向人群中的浮生招手。

“梅洛卡,请勿在审判开始之前喧哗,否则我将认为你在质疑忘仙的公正性。”

一位身披法官袍的女士从侧方入场,手持着手杖走到正中的席位,双手搀扶着身前的手杖就坐,她慵懒的声线撑起了全场的威严。

浮生扯了扯曜的衣角,低声问他:“怎么感觉氛围不太对?”

“在场的大多数,即使没被梅洛卡得罪过,也或多或少和她不对头,再加上他们大多是各行各界的精英权威,梅洛卡恐怕势单力薄,不过别担心,主持这场审判的是……

曜的解说还未结束,下方的梅洛卡一反常态地抚胸行礼:“陈大法官,您一直是我所尊敬的,既然您在此,那么我就没有疑虑了,公允自会昭显。”

“恭维无用,切莫让我再次强调法庭纪律。”

这位备受尊敬的女士,身前柜上的牌位翻转,其上只有一个单字“陈”。

她身旁的浮雕男人抚胸,法庭上的众人各有不同的反应。

后入场的剑亿修和罐头还不明状态,拘谨地走到梅洛卡两侧。

等到所有人就位,浮雕男人才庄重地开口:“开庭。”

陈女士拣起递来的文件,雪白的纸张在她指缝穿插。

她不屑地扔到手边,冰冷地视线落在正中的梅洛卡身上。

“申告人梅洛卡,来此所为何事?”

剑亿修皱了皱眉,这个操作和他所知的流程不符。

当然梅洛卡并未意外,相当配合地将今天说过最多的一句复述:“依照特殊对象处理法案,申请一位不可控人员的身份证明。”

“特殊对象处理法案并不常被提及。”

“上一次启用是新秀赛第二秦无衣,再上一次是神藏学院的新生梅洛卡,我说的对么?”梅洛卡替陈女士补充。

陈颔首,转而提问:“你曾两度站上这个特殊法庭,你应该清楚它意味着什么。”

“当然。”梅洛卡回答。

如果一切资料可以在庭外核查完毕,那么她现在就可以收工走人。

然而自有人不全乐见其成,整件事最麻烦的是“说服”在场的所有人。

梅洛卡抿了抿笑意,望着人与人们的面孔组织着措辞。

“哎呀,正热闹呐?”

一个童音突兀地闯入这庄严的会场,一个少年从侧门大摇大摆到最高处的旁听席就坐。

法庭内的都是重要人物,但他们并未能将所有席位坐满,空旷的法庭在少年就坐后显得更为寂静了。

梅洛卡紧了紧柳眉,最麻烦的家伙终究是来了。

“我应该没有来晚,不必在意我,继续、继续。”忘仙十二翘起二郎腿,和谐友善地发言。

陈女士起身致意,“盟主大人,你无权干涉最终的审判结果,请谨记。”

“那么,”

梅洛卡举起小手,“可以开始下一步了么?请问各位是否有、”

“我有异议。”忘仙十二翻阅着手头的资料,是个人都能看出,他是成心来搅局的,“特殊对象处理法案,的确会准许部分危险分子重回社会,但也不是任由谁都可以获赦。而据我所知,就在刚才,我们的邪染小姐甚至没有通过最基础的常规检测,甚至还险些失控,给忘仙带来重大的财产损失,这样根本无从管束的威胁,是否应当另当别论?就此而言,我并不认为她有被法案宽恕的价值。当然,我相信在座的都是社会精英,一定能得出比我更公正的判决。”

忘仙十二坏笑着将话头抛出。

在忘仙十二明牌了态度后,即使迎着梅洛卡阴沉的笑意,也有不少人蠢蠢欲动了。

“盟主大人,关于这件事,似乎还存有疑点,是否需要更仔细地核查下数据。”梅洛卡用生动的神态诠释了什么叫做惺惺作态。

忘仙十二抬了抬眉,“哦?你怀疑刚才的失控事故并非意外,你有证据?”

“没有,我只是为大家提出了一个猜想,这何尝不能是有人在从中作梗,我们又是否真该相信我们的所闻而不顾眼前的事实——我们的罐头小姐可是好端端站在这——在彻查之前,事故的真实性还有待商榷。”

“那你就是在质疑忘仙的纪律?”忘仙十二一笑,胸脯不可见地松了口气。

还不待梅洛卡说话,一位白大衣的男性抢先开口,手里拿着一份数据站上前来,“我赞同盟主大人的观点,我手上有这位邪染的详细资料,上面有多数指标严重超标,我对该对象的可控性表示质疑!”

“哈!”梅洛卡捂嘴轻笑,“我认得你,晓未明先生,你在荒芜侵蚀病症的领域别有建树,曾亲手救下多名感染者的性命,在最严苛的环境,你甚至不惜冒着生命危险暴露在无任何安全措施的空间进行抢救。我相信,你提出的专业意见必有其宝贵价值。”

“你想表达什么。”晓末明医生一向以严肃自居,但实在搞不明白梅洛卡行为的深意,他只有用提高音量的方式来维护自己的威严,以至于整个法庭都传着隐约的回声,“法理可不容情。”

“我知道。我只是想说,对于您这样医者仁心的专业人士,面对一个饱受感染之苦的可怜女孩,所想的第一件事竟不是想尽办法去治疗她的病痛、挽回她的生命,而是抹除她身为人的资格吗?如果是,我只感到可悲。”

听到这话,晓未明面色铁青,悻悻然地坐了回去。

回击了晓未明的打断,梅洛卡重新面向众人。

“哦,各位,正如今天我已经重复了无数次:我为我的言行负责,我为我的是提议作保,这一点无可质疑。

就我所知,安全检测的失误,并不影响出席法庭,所以她以及我们才站了出来,要一个人道主义的元初,要一个言出必行的忘仙。”

忘仙十二若有其事地点头,看向坐在法官席上的陈,“为什么一直是梅洛卡女士在说话?”

“罐头……小姐,她未受过应有教育和社会认知讲习,在获得合法的身份并完成教管学校的培训之前,作为担保人和主要提案人梅洛卡小姐有权作为监护人为罐头小姐发言。”

“那是提案通过之后的事吧,如果我们对这位邪染的品行乃至一切都一无所知,那无论如何我们争论都只会做出革率的判断。”

梅洛卡波澜不惊地退后半步,将舞台让给自己的同伴,“一面之词?无端的指控。”

知道来到了自己的回合,剑亿修深吸了一口气,刚欲发言就被忘仙十二打断:“啊,那边的少年可以先等等,不妨让我们先听听这位邪染小姐的辩护。”

剑亿修强忍着面容的变化,这个小鬼真是忘仙盟主么,让人火大啊!

忘仙十二招手,将锋芒转向罐头,全场所有人连同梅洛卡都将注意力跟随。

“我不叫邪染。”

埋着头的女孩细声细语。

陈女士疑了片刻,坐直了身体,“请再重要一次。”

“我说,我不叫邪染,我有名字。”

罐头抬头,用锐利的目光回应那一双双充满敌意的眼睛,“我叫罐头!”

像是宣言,要叫每个人听见,根本不需要才华,只需要发出自己的声音。

梅洛卡笑着收回视线,嘴角漏出的牙齿皓白如月,闭上眼侧耳倾听。

对,就是这样,完全按照自己的想法大闹一场吧。

“从一开始你们就在邪染、对象、目标的叫,分明这是一场证明我是人的申辩,到头来你们根本没把我当人看。

我、罐头,我为这个名字,这个身份的自豪,我渴慕着文明的美好、知识的魅力、人世的纷繁来到这里,但我所认为的包容却将我拒之门外,用你们口中的不稳定因素、不可控的数据、乃至一纸文书,否定我身而为人的价值。

你们说,不能在完全不了解我的情况下盲目判决,但你们难道不是自始至终从未过问就擅自咬定我的品行恶劣!”

为首的陈女士点点头,收敛起笑意,将视线瞥向角落的盟主。

诚然,这不是一个因正义而举行的审判,但所谓的公义在任何阳光能照到的地方都行之有效。

只见忘仙十二赔偿着苦笑,将掌声送上,“哈哈,罐头,好名字,多么独立的一位女性,请谅解,匆忙赶来的我才听闻这个称谓,想必在座的各位也都有各自的理由,你们说对吧?”

场内一片沉默,无言便是最好的推脱。

一时间,忘仙十二仙似乎成了全场唯一的滑稽人物。

在陈法官的示意下,浮雕男人开口,让庭审得以继续,“剑亿修先生,能否说明你参与联同责任状的理由,这对我们的工作将会有莫大帮助。”

“当然,我的本分。”

剑亿修点头,认真的态度让恪尽职守的浮雕男人有些另眼相看,但也仅止于此。

除了维持庭审的进行,浮雕男人一直阖目侧立,丝毫不愿沾染这场闹剧。

“在龙门边境内,我以及众多新秀赛参赛者都接受过来自罐头兄妹三人的帮助,我见过他们为保护他人而奋战的模样,也了解他们在此之前的艰苦生活,有很多人是因她而得救,我认为她值得我的信任,并且需要来自正常社会的关怀与帮助。”

剑亿修鞠躬,结束了讲话。

“你刚才说,三人……”浮雕男人话说到一半,陈女士抬起手指示意噤声。

“充分的理由,您的发言足够说明您申请的合规,您的履历我看过,相信像您这样遵纪守法的元初公民不会做出出格的行为,关于罐头小姐的事宜,我们会认真听取你的意见。”

陈女士的话语,总是让人格外信服,至少她绝对是场上最清理的那人。

“我有异议!”

一个穿西装打领带的男人站了起来,推着那副厚重的镜框,一副盛气凌人的模样。

“我认为承诺人梅洛卡无权为他人担保。”

他振动手臂,扇动的白纸,好像握着某种难以言喻的真理,同他那副大号眼镜都要等重,“在此之前,我收到有关人士的举报,我们的梅洛卡小姐,在这次的边境事故中,私自豢养大规模武装、携带大量军火入境、进行违法禁忌未得准许的实验研究、唆使煽动参赛者组织暴动等等一系列罪行,这样劣迹斑斑的恶人,如何能享受法案权利。”

西装男发着愤概之言,躁动的人群掀起了抨击的浪潮。

矛头指向了梅洛卡。

众人好似揭开了伪装,暴露出最丑恶的嘴脸,将早已准备多时罪证纷纷抛出。

浮雕男人越发不想睁眼。

梅洛卡用着讥讽的笑意平视所有,冷漠的目光好似在观赏一幅浮世的绘卷。

浮生攥紧的拳头卷入衣襟,这个位置她第一次感到难以安坐,想站起却被身旁的老师拉住。

曜摇着头,带着飘忽不定的劝诫。

浮生的脸涨着气,幼兽似的迟疑地坐下。

梅洛卡的掌声,缓慢而平淡地让吵闹的人群平息些许。

正如顺应了她的想法,更多的人想听她要讲什么。

梅洛卡的声音在向后腔收敛,舍弃善辨的口舌,气息退至颤动的声带,敛到温热的喉咽,向后进入沉闷的鼻腔,又或者向上,为了隐藏什么,又或是以上帝的口吻表达什么。

这是一场,诡辨——

“法官大人……”梅洛卡拾安之若素的面庞,没由来的冰冷让人倒吸凉气,“你还要沉默到几时。”

“我在听证词,梅洛卡女士。”

陈的一只手轻捻着签字笔,来回荡漾,另一只手依旧死撑着那根倾斜手杖的镀金杖头,“对于上述指控,你有需要辩解的吗?”

“请别退后,赞因·费恩曼斯先生,站到前来。”

梅洛卡伸手相邀,将视线的“聚光灯”移句西装男,“说到走私军火令尊近来可好,记得一月前我和他相谈其欢,愉快地达成了一笔武器图纸的交易,听闻后来他遭了些微牢狱之灾。”

“劳烦挂念,你这个罪魁祸首,但这并不构成你脱罪的理由。”

军火商之子的费恩先生发言,依旧秉持着那不可一世的高傲。

“当然,我相信血脉的牵连不会让法律偏颇我们中任何一个人,但你为何不多想想,和你那蠢猪一样的军火头子老爸学着怎么动脖子,你以为是谁给你提供的证据。”

梅洛卡敲着自己的额角,节律的声响像在揭示那个荒谬的答案。

“你……”

费恩曼斯的言论突然哽咽起来,像是吞进了什么坚硬而烫动东西。

“哦!法官大人——”

梅洛卡扬长的语气掐断了上方人的一切话语,争抢般地彰显自己的论述,“我所受的教育从未教过我要在身陷囹圄时自缚手脚,面对对性命的威胁而不作任何抵抗。

“我相信你受过足够好的教育,我仍记得你在社会道德课上取得的满分评价,但费恩曼斯先生的证据,也真实无疑。”

“当然,当然,我可以保证费恩曼斯先生的每一份指控都言之凿凿,但有一点需要补充,在确认我已经彻底安全、获得元初庇佑的同时,立即解除了武装,并向忘仙本部提供了外勤事务突发状况应对手段的充分报备。而这一切行径,只因我对忘仙的绝对信任,和对自身使命的最大忠诚。”

“嗯。”

曼妙的鼻音表明了陈女士的态度,她扶正手杖说着,“你的做法无可指摘,恰好盟主大可以在此作证,但溜须拍马的活大可不必。”

浮生不由地松了口气,侧目看向老师,发现对方的脸上挂着意味深长的笑意,目不转睛地看着发难的众人,旋即下方再次传来梅洛卡的声音。

“我还没说完呢,朋友们。”

梅洛卡的眼角拉开戏谑的弧度,冰冷的话语分明万分危险却叫人忍不住倾听,直穿心扉,“现在,此时此刻,我为了战胜荒芜而做的一切,武器制造、城防工事,还有你们想得到想不到的那些禁忌知识,从核心技术到生产模式的一切,都还搁置在旧龙门的地块,等待忘仙着手清点和料理。”

他们不发一言,却胜过千言万语。

有一人咽了口唾沫,顿时感觉无数的视线都汇来,如芒在背。

一名女性皱了皱眉,发出不屑的轻哼。

“请勿公然行贿,梅洛卡女士。”浮雕男人出声警示梅洛卡言行的出格。

梅洛卡的言外之意,有意者自然心知肚明。

尽管学者的神经癫疯人尽皆知,但没人料想到会到这种昭然若揭的地步。

抛砖引玉。

毫不遮掩的阳谋。

“怎么会呢,我相信在座的都是清廉之身,谁会为了一点蝇头小利触大家的霉头,还是忘仙内部的人员结构不足以叫人的心悦诚服?”

梅洛卡的双手跟随她的演说尽情挥舞,直到最后五指伸向忘仙十二的位置。

“哦,当然。”

忘仙十二欣然承诺,“我们严格保证,梅洛卡成员上缴的资源会被安全回收,并有效地投入正确的利用途径,但这份资源的分量可真要吓死人,这项工作恐怕要持续一段时间。”

一番话能听出七八个意味,就算是坐上座的陈女士也不由想称一句老狐狸,一手请君入瓮的算盘打得叮当响,显而易见不是每个人都从中嗅出了危险,看来日后还要审理不少监守自盗的蠢货。

“有盟主这番承诺我就放心了,那么法官大人,我对元初的贡献可不只如此,还需我一一陈列我此行的功绩来证明我有能力胜任罐头小姐的监护人一职么?”

有人举起了手,在费恩曼斯灰溜溜坐回原位之后,是先前那位轻哼的女性。

她散发着成熟的气息,以稳重让众人知晓,她松开交叉的十指,向法官申请发言。

“哦!阿洛罗斯,我竟没注意到气象局龙门分部长今日也在,原谅我的疏忽,老友。”梅洛卡由衷地表示自己的歉意,直到对方正式开口才调整起自己的仪态。

阿洛罗斯·维森,用着永远不客套的语气质询:“请问你未经允许私自调用、抽取龙脉一事,要作何解释。”

“啊、哈、哈——”

梅洛卡苦恼地敲着自己的脑袋,露出些许难堪,“没错,是我干的。”

梅洛卡在心中暗骂。

这件事的性质很恶劣,无量在名义上属于失踪,最后的罪责也不会落到死人头上。如果最后必须有人担责,自然会顺理成章地落到……浮生的身上——是的,龙脉是她用的,毫无节制的挥霍,南阳和浮生总得有一个人被追责,而今天只有浮生出席。

哈,梅洛卡阴冷地笑着,最终只能无可奈何地替海无量顶嘴。

盼着梅洛卡出事的人们纷纷抓住了这一丝“希望”,披起欣喜的外衣,只有维森女士面如死铁。

“你知道龙门计划吗?”

梅洛卡正了正神色,余光却向忘仙十二瞥去。

“那并不是我负责的项目,但对生态研究所的废案我倒是略有耳闻。”维森答道。

梅洛卡正式将目光移向忘仙十二。

“嗯,不错,龙门计划一直在忘仙的核心工程之列,自第一代盟主起就未有任有突破性进展,最新的一版龙门计划便是由我亲自签署跟进,至于详细内容,你只能说……你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的,梅洛卡。”

“那我可畅所欲言了盟主大人。”

梅洛卡诚心一笑,“龙门计划,是针对古龙门边境内荒芜污染的治理和地块回收工程,在边境我结识了一名自称灰星的守夜人——他来自忘仙的前身,名为无星夜的组织,并一直负责龙门计划的对接事项。”

梅洛卡再次看句忘仙十二,像是在寻求肯定,然而忘仙十二只是没有反驳。

“法官大人。”

梅洛卡嬉笑地敲了敲手背,“能否请您再次强调一下我的身份。”

陈抚了扶额头,顺其自然地从袖口取出一张纸条,在众目睽睽下宣读起来,像是早有准背一般,“战争学者,命运调律师,忘仙编外人员,尺恒遗民,神藏学院一年级新生,诸夏新闻记者,歌伦比娅戏剧协会资深会员,业余摄影爱好者,万事灵事务所外聘侦探……”

起先还能轻蔑笑笑的人群,在这一连串的头衔后,不约而同地将表情揉成一团,像吃进了苍蝇一样,只有陈能面色如常地将其念完。

“对,就是那个!”梅洛卡咳了两声,收起自己的兴奋。

“敢问您的家训是……能者多劳?”陈将手中的纸团揉成一团,不值一文地抛到一边,滚落到浮雕男人的脚边。浮雕男人忍不住厌嫌地瞥了一眼。

“是随心所欲。”梅洛卡以手抚胸,好似自豪。

“请解释这与你滥用龙脉的关联。”维森好耐心地将问题是捡回。

梅洛卡再次将戏谑的目光转向维森,“身为一位尽职的编外人员,我时刻牢记着忘仙的使命。根据忘仙员工手册,外出干员即使不属于该辖区也有义务协助区域事务和重要工程,在必要情况下,任何干员有权利调动当地可用资源执行公务,依照此条,我以忘仙身份介入新秀赛参赛者安全保障工作、事故身亡的前同事遗产回收,以及龙门计划的最终执行,并在此过程中,对残缺的龙脉节点进行了修理,征调其用以排除行动阻碍,后续的必要手续均可事后补办。”

这话的意思是:追责都可以找我,为了论功行赏我受点委屈算什么;但想要索赔,那么抱歉,我用的公家的名义,掏钱这事你得找忘仙啊。

“合法合规。”陈女士用简洁的结论概述了梅洛卡的言外之意。

“我记得这条规定对休假日员工是无效的。”忘仙十二兴致勃勃地插了一嘴。

“编外人员是没有假期的,盟主。”梅洛卡略带歉意地表示,“请为咱们不人道的劳动法自我反省一下。

忘仙十二无话可说,维森女士依旧不依不饶。

“当时边境应该不只你一位忘仙成员。”

“事急从权,我职级最高,资历最深,我有权代表忘仙。”梅洛卡扯起气场,反倒用起了苛刻的语气,“归根结底,我是在为忘仙制造的大赛意外挽救,还是你不认可这些任务的份量?

阿洛罗斯·维森再次交叉十指,没有因此产生丝毫退避,“诚如你所信,但你的所作所为不足以弥补你所造成的损失——龙游江中下游流域的气候紊乱,大规模的灾害频发,对受灾的人群救援和对龙脉的维护工作将耗费大量人力物力,对于那些在天灾中丢掉性命的人,你梅洛卡不配为他们负责!”

阿洛罗斯陈列着胡作非为的恶果,声音一步步地逼近颤抖。

维森掷地有声的每一句斥责,都在伤害着场上除梅洛卡以外的另一个人。

浮生在旁听席上吸了口冷气,她早已听出了整件事利害。

“我,我没想过……”她的声音微不可闻,不足以勾起任何人的注意,只有身旁的曜默默握住了她的手。

正如曜的一言不发,这场问罪他们注定是沉默的旁观者。

“那些都不重要!”梅洛卡的语气不自然地随着情绪拔高,她的食指拼命地敲着空气,甚至来了爆发的边缘,“别让我把这场审理变成忘仙下辖机构的控诉。”

维森女士向后仰坐,凝滞的眼神中透露着失望。

”请注意你的言辞,梅洛卡女士。”

陈冷静地打断梅洛卡的发言。将她的下一句“你们气象局同样没资格立足于忘仙的法场”扼杀于咽喉。

“抱歉陈女士,原谅我的言行过激,但我并不打算收回刚才的话语。”

梅洛卡的语气柔和了许多,但也依旧藏不住那份尖锐,“我需要一个更权威的人作证,请问方天顺今天在不在场?”

梅洛卡往出席者中扫去,众人的视线指向同一个方向,迫于无奈,一个年轻男人极不情愿地站了起来,“请不要直呼某人的姓名,事先说明,我只在自己的专业领域发表见解。”

“这位是什么人?”有不明所以的小窃窃私语。

他的邻座回答:“数理学者方天顺,注册Id:「拉普拉斯」,元初最年轻的博士学位拥有者,忘仙内部人员。”

这时下方的梅洛卡也开始了提问:“方先生,你在物质基础领域的理解无人能及,我想向你确认,对你而言,荒芜污染的逆转剥离,想要实现这个目的需要怎样的技术?”

“荒芜只有在轻度污染时可以遏制,并用离析的方式进行治疗,一旦侵蚀彻底完成,这一转化将没有恢复的可能。古龙门边境的净化是一场不可复现的奇迹,就我所知,整个元初乃至方舟都没有这个技术。”

“现在,这里就站着一个例外,一位活着的奇迹,安然无恙地适应了根植了半生的荒芜净化。”

梅洛卡再将关注引向罐头,说:“我们都清楚,因为条件苛刻,对荒芜生态的研究一直停留在理论阶段,而罐头她在荒芜重灾区的见闻,足以弥补这一空缺。”

任何一位邪染都是弥足珍贵的实验素材,更何况罐头这样的特殊个体。

哪怕作为实验样本也好,罐头的价值无可否定。

罐头没有出声,她清楚这里不是闹脾气的场合。

“但你说的那些,把她关押起来也能研究吧,根本没必要让她回归社会。”人群中有个轻佻男人发言。

梅洛卡投去怨憎的目光,谁来把这个人类展览馆的社会渣滓叉出去,谁允许这群狂热分子安坐在忘仙地盘的?

“这不是我要表达的重点。”

梅洛卡至少还能表现的十分克制,“我要说的,是我的前同事们,龙门计划的原执行人,今日你们口中的奇迹,都是他们舍生忘死亲赴荒芜获得的成果,是他们的牺牲让近百位天才新秀得以逃出生天,让这一份技术的资料,原原本本地回到元初,为终有一日文明战胜荒芜换来了一线生机。”

“告诉我,维森!在你看来,参赛者的命就不是命吗?直视我的双眼,方先生,你能忍受这样一群伟大的学者,他们死后的声誉还要被作践吗?”

法庭之内无人发言,那震烁的愤慨荡气回肠。

陈女士轻笑着,询问身旁的浮雕男人,“拉尔南齐,在你眼中,这场争执谁对谁错?”

“根据忘仙管理法案第十二章第三条,忘仙成员有义务对任务中意外身亡的成员和对元初有突出贡献的人物竭尽所能地提供遗体、遗物、遗产、遗留事业的收敛回收,或者安葬掩埋,推而广之该条例应成为所有元初公民的公约意识,梅洛卡的行动意图无可指摘,然而维森女士为天灾受难者发声也无可厚非,尊敬的陈女士,请恕我无法就此事作出判决。”

陈瞑目片刻,却并不能同感浮雕男人的心境,于是她继续倾听。

方天顺长叹了口气,终于解脱一般,“我果然很讨厌你,梅洛卡。”

年少有为的学者就坐,回避了梅洛卡的咄咄逼人。

而后便轮到维森了。

“你控诉我越权执法波及无辜,那难道我就该眼睁睁地看着我的先烈和前辈们暴尸荒野,无所作为地坐等他们的毕生心血付诸东流?”

梅洛卡砸着胸,好似想把胸脯都吐出来,让维森看看她口中的言语几般真心,“在我步入边境时,在我来到这里之前,我从未想过自己能活。我所受的教育,我所知的法律都在教我怎么做,那就是不能对眼前正发生的不幸置之不理,要带领无望存活者开辟一条生路。

我履行我的职责!我扞卫我的正义!”

阿罗洛斯·维森将神色藏入阴影,用手指遮掩着表情。

参赛者的生命、遇难者的生命、杰出学者的生命。

人命岂是能放上天平、衡量价值的东西。

梅洛卡暗笑着,像是欣赏感性的囚物。

道德的标杆悬于人世的穹顶,谁也无法逃开这把巨镰。

以他人为正义者必被自我所困。

“我认输。”身为气象局龙门分局长的维森女士向后一靠,放弃了近乎顽固的执着。

梅洛卡休整好仪态,后再无任何人提出抗议。

司法人员总归是操劳的,所幸这场公证已经步入尾声。

陈索要了杯水无果后,缓缓站起身来。

然而一场争辨并不以它的胜负左右结果,公义的裁决最终落到法官手中。

“想必,所有人都有了各自的答案。”

正反的论据尽数呈现,陈一扫全身的懒散,用最威严的气质宣讲:“那么,就由我来结束今日的判决。”

所有人的心弦都被拨动,紧绷不放。

“申诉人梅洛卡,向忘仙申请给予一名凄惨少女合法身份,并允许其获得与正常人相近的社会权益。

但顾及其多次出格行为,判定梅洛卡没有相应的承担能力,故此提案不满足人数需求。”

很抱歉罐头小姐,这不是一个如你所愿的答案。

曜在椅子瘫软了下去,仰起头长舒了一口气,也不知在为何叹息。

“综上所述,我宣判——”

陈抬起手杖,高悬的同时提起众人的心。

而在手杖敲地前,梅洛卡的心已经落了下来,她对罐头说:“抱歉。”

今次的失败,更多的源于众人对梅洛卡的迁怒。

“没什么,我看得出来。”罐头闷哼着看向居高临下的人们,满不在意地回应,“这里没人想让我留下,即使今天站在这的不是你,他们也会竭尽所能地阻拦……你已经,尽力了。”

梅洛卡点点头,收起那拖垮人的颓丧,昂起头扫过一排排座位,像是要将他们一一记住,让毛骨悚然。

陈的尾音拖得极长,直到现在她才缓缓继续,“该提案无、”

“且慢——”

一道男声响起,紧闭的大门被一脚踹开。

陈的敲击一滞,似乎有什么东西挡在它的手杖之下。

于是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了破门而入的钟源,忘仙十二阖眼,露出有趣的微笑。

“法庭之上,禁止喧哗。”

浮雕男人出手,牵动整座建筑的道法,将闹事者禁锢在原地。

但钟源却丝毫不慌,微微抬手,反制的道法缠绕于手臂徐徐转动,将压在身上的束缚道法卡死,尽乎暴力地拆除、瓦解了对方施术的一切,整个建筑都为之一震。

吞法

不,比那更狠,只有对道法的理解达到超脱常理的地步才能做到。

“请不要草率地下达判决,法官大人。”

钟源挥舞着手中厚重的文件,全然没有闯入者的自觉,“我这里有一份最新的文件。”

梅洛卡侧目,为这位不请自来的客人。

“谁?”她心想。

当她从钟源手中的纸张缝隙,窥见几个熟悉名字时,一种不可置信的猜想冲击着她的大脑。

梅洛卡顾不得法庭的秩序,冲向钟源劈手夺过文件一张张翻过。

激动而不真切的笑意涌出,梅洛卡的胸口剧烈起伏着,她重新叠好纸张,转身对着公堂之上的众人说,用让整个法庭都肃穆的声音,“这是针对此次提案的追加承诺人,

由——

本次龙门新秀赛八十位参赛者联合担保。

请重新考虑,不,请收回您先前的判决,法官大人。

从来不只我一人在为罐头小姐的今后而努力。”

“为……什么,我不明白。”罐头摇着头,有泪花在眼角泛起,她抬手擦拭,她第一次被人世所爱。

或许正如一切无意义的坚守,她也不仅背负着自己一个人的希望。

龙门城的、灰星的、龙门计划牺牲者的、参察者们的。

于是她身后,有越来越多人,一些还相信着希望与幼稚幻想的少年。

钟源从文件中抽出一张,这张纸上有很多名字,或许没有洛云图、没有远在黄泉市的官渡、也没有未满十六岁的傩佑、没有自身难“保”的秦无衣。

但除止之外,所有人都有,所有还活着的都有。只剩……

钟源将无比贵重的承诺书折成纸飞机,向着台上的旁听席抛去。

它滑过庄严的法庭,不偏不倚地向欠缺最后一人,飞去。

它落在了浮生面前,少女将其展开、摊平。

一股暖意沁人心脾。

曜适时地递来一支钢笔,“一份礼物,这支笔。”

“谢谢,老师,这正是我现在需要的。”浮生的笑靥中夹杂着抽泣,接过那支小巧的钢笔,沉甸甸地落在纸上。

她再也不想在一旁袖手旁观,跌跌撞撞地跨过席位,“法官大人,请过目!”

那一份份沉重的纸张呈上,陈浅笑着故作沉思,手指轻扣着手杖。

“我想,庭上应该没人有异议了。”

陈看向忘仙十二,不言自明。

忘仙十二假寐,陈再次庄严地开口。

“那么,我宣布,

该题案,通过!”

·

出了法场,罐头找梅洛卡道谢。

梅洛卡一边收拾着随身物品,一边耐心地听完。

“忘仙虽然很烦人,但已经敲定的事,他的办事效率还是值得信任的,还有很多事要处理,我们要有一段时间不得能见面,但我相信你已经做好了准备,放心,我会尽快去看望你。

那就这样,我还得去赶下场审判。”

罐头抬起头,有些疑感地问;“事情还没结果吗?”

“三庭巡审,下一场是神盟的审判庭,毕竟事情闹得挺大,总有人想掺一脚。别担心,都是些我的事,和你没关系,而且有忘仙背书,我想应该不会有太多人刁难。”

梅洛卡再次确认了行程,尽管还有不少空档也不觉得安逸。

陈缓溪走过,看见梅洛卡,视线便开始飘忽,像在搜寻着绕行的道路。

“哦,陈!”

最麻烦的人做出最麻烦的举动,带着不合群的气质,像是从青春校园剧走出的少女梅洛卡挥手,“罐头的事情后面就全拜托你了。”

“我的职责。”陈抚胸,用那只没握手杖的手。

“哈,”梅洛卡短促而轻快地笑了一声,“刚才你在法庭故意把话拖得那么长,可把我吓到心碎了一地,果然那个钟源是你找来的吧。”

“请不要妄加揣测,梅洛卡女士。”

陈有意在女士二字上加重了语调,两只手掌搭上手杖,“只是本人懒散惯了,并不善于当机立断。”

“好吧,好吧,你陈大法官铁面无私,是小人我胡说八道了。*

“呦,巧,都在呢?”曜远远走来。

陈再度抚胸,略表歉意,“那么,我就先行告退了。”

梅洛卡面色不善地和曜对视,兴师问罪般开口:“我为数不多的朋友,为什么我没在法庭上看到你?”

“或许你更该反思一下,你为什么只有为数不多的朋友?”曜一点也惯着她的脾心

梅洛卡苦恼了一阵,但什么忧虑能一直纠缠这位随性的少女。

梅洛卡左右瞧了瞧,疑惑地问:“怎么没看见浮生?”

曜愣了愣,“我以为她来你这了,还想找你问问。”

·

“嗯,解决了。”

钟源靠在观景台上,手里的终端正在通迅,“不过洛云图,这样真好吗,没有你的名字,只是为了不让对方知道你在帮她吧。”

“首先,我只是在协助陈法官维护公理;其次,我同是个非法黑户,没有行使这类法律条例的权利、最后……我觉得人情是个麻烦的东西。”

电话那头,传来列车驶在铁轨上的噪音,随后只有通讯结束的提示音。

一串脚步响起,一个少女从身后拥来。

钟源回过头,看见紧抓他不放的浮生。

“放开啦,”钟源试图推搡地把她扯开,但最后只能无可奈何的接受,“你很黏人欸,小家伙。”

“谢谢。”浮生埋头在他身上,吐出这缓缓的一声,怯生生地不敢露出脸。

·

·

“回去,海。”

那道身影孑立于乱象,她打着灯告别,好像预演过无数次。

——

火车站台,长椅。

海无量驼着背,伸直了脑袋,似乎挣脱了一场微醺的梦。

梅洛卡最终还是停了下来,无法无视掉这么明晃晃一个人。

“好啊,我以为你挂了,结果你还先一步跑回元初了。”梅洛卡愤愤道。

“侥幸,刚觉醒的神通正好能帮上忙。”

“那你也不出来帮我说句话,我可是为你背黑锅了耶。”

“所以我来了,来送你。”海无量轻描淡写理所当然。

真过分,早早等在车站,就这么相信我一定会赢么?

“有件事我想知道,”

海无量不经意地提及,“对付苍白无面人的时候,你犹豫了许多……当然,我不是在指责谁。”

梅洛卡像理直气状地回答:“因为啊,你掉进亚空间后,洛云图问我你为什么会毫不犹豫地往里跳,

我当时给问懵了。

总不能告诉他:‘为了你不要绝望的变身荒芜之主上去干架,所有我决定让大伙替你牺牲’

……这样的话。

他会恨我一辈子的。”

“你就完全是在迁就他。”海无量心理极不平衡地抱怨。

“没有啊,后来他和我说,要叫我相信你,信你一定能回来。”

海无量灌了口酒,不自在地说:“他不会知道你究竟为他等了多久。”

“你手里的是什么。”梅洛卡指了指,不是劣制啤涵,而是另一只手上的文件。

“我这些年来的调查结果。”

听到这个回答,梅洛卡意识到自己该避讳了,但出于朋友的立场,她还是劝解:“你还没放弃啊。”

“那是爱人,你明白吗,这世上最不缺的就是为情所生的人。”

“你看过了?”梅洛卡尽量不冒犯地问。

海无是点着头,但他的憎恨却再也无法指向任何人。“真相并不总是尽如人意,对吧?”

海无量将酒洒上纸张,一把火烧个干净。

沉默了的许久的两人,并没有更多的交流时间,车缓缓进站了。

“梅洛卡,我在里面看到她了。”

“谁?哪?”梅洛卡错愕了一瞬,然后反应过来,“艹!你在亚空间里看到了你老婆?”

海无量冰凉的眼眸黯然失色,但梅洛卡根本不在意当年忘仙到底隐瞒了什么丑事。

“别去。”梅洛卡阴沉地告诫。

“我没法不去想,她是我的一切。

面对过去,我们总会放不下。”

“你看我啊,我就放下了。”

“真的?你真觉得你放下了?”

海无量笑了两声,“如果我能拿出有关黑王的一切,你还淡定的了么?”

梅洛卡神色不变,她当然相信海无量能言出必行。

“你果然不懂人类。”海无量说。

梅洛卡叹了口气,“我拦不住你,要我和我‘老板’说一声吗?”

“别。”海无量呵呵地拒绝,“一个债主已经够我受了,你真想我走不出亚空啊。”

梅洛卡笑着,扶着列车车门,“珍别,我为数不多的朋友。”

无量也笑着告别:“再见,小小童心的守护者。”

“要是啊你!”梅洛卡羞愤地掏出自己都不知是什么的重物砸过去。

这是一个她绝口不提的身份,即使是先前陈的报菜名也没有这个“小小童心的维护者”。

那是名为梅洛卡的存在,第一次行走于人世的自称,她留给世界最初的证明。

列车启动,驶离。

有夜中的微光迎来了破晓。

有人要走了,有人已经走了。

海无量喝光酒液,最后留言,给无人听闻的世界。

酒瓶跌落在地,好似那人从未来过。

“我会回来的,

回来看这个糟透了的世界。”

敬我们那还未死去的童真。

六月一。

长夜告终。

龙门市篇。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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