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上锁的房间很诡异,天花板、墙壁,甚至地面都是镜子,在佟凛踏入其中的一瞬间,他在上下左右的镜子里反射出了无限多的身影,令他感到一阵眼花。
许久没有看到自己这张脸,佟凛感觉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镜子里的他一脸苍白,眼中布满血丝,自耳朵下方到胸口全都是血,样子颇为狼狈。
他环顾四周,触目所及都没有什么不同,除了镜子再无其他,那个钻动的噪音到底是从哪里发出来的?
在他出神之际,猛的感到有什么不对劲,重又抬头向前看去,镜子里的他没有做出相同的动作,却露出了一抹笑容。
佟凛本身笑起来就给人一种不怎么正经,有点痞气的感觉,现在看到镜子里的自己露出这样的笑容,只令他感到鬼气森森。
他下意识的看了看其他镜子,无外如是,他所有的影子没有动作一个与他同步,全都在笑着看他……
“……安谨!”
佟凛从床上弹坐起来,像是被拖出水面的将死之人,肺腔已经快要憋炸,不得不大口呼吸。他身下床褥湿了一片,都是被汗浸透的。
边戍用手抹去他额头滚落的汗水,关切的问道:“安谨你怎么了,又作恶梦了?”
佟凛点了下头,胃里一阵紧缩,忍不住伏在床边吐了。看自己的脸看到吐的,天底下大概也没几个。
边戍心疼的很,一边命人端水过来一边轻拍佟凛的后背。
“你梦里到底见到了什么,怎么会紧张成这样?”待下人将床边清扫干净,边戍皱着眉头询问。佟凛这噩梦如同缠身宿病一般跟了他多年,眼见着愈演愈烈,若是日后真的影响到身体怎么办。“不如请御医帮你看看吧。”
佟凛摆摆手,都没意识到自己靠在边戍怀里,懒懒的半开玩笑半认真道:“梦见到处都是自己的脸,把我恶心吐了。”
边戍紧紧搂着他道:“胡说,你那么好看,怎么会恶心。你就会骗我。”
“好看?”佟凛摸了摸他自以为长得怪异的脸,“好看怎么没见你画过我的五官?”
边戍脸上一红,低声道:“我……我觉得无论画的有多好,都不及你本来的样子万分之一。”
佟凛很惊讶:原来我这壳子长得这么帅,可惜看不到啊。他想了想道:“你还是再画一幅吧,我想看看你笔下的我是什么样的。”
“好。”边戍的嘴唇若有似无的擦过佟凛的耳朵,柔声道,“等你恢复好的,你现在脸色很差,我吩咐下人给你熬点温和脾胃的粥。”
佟凛:“喝什么粥,吃辣子鸡和红烧肉。”
边戍:“……”
佟凛缓过神来,突然意识到不太对劲,边戍此刻陪在他身边,却是坐在床的里侧,他若是从门外进来不应该在床边吗?
他疑惑的看向边戍身后,就见床帐后面的墙壁被换成了拉动木门,此刻完全敞开,两房之间毫无障碍。
佟凛蹭的坐起身子道:“这是什么?”
边戍愣了一下,解释道:“虽然不能睡在一起,但我还是想时刻看着你。”
“有什么好看!”佟凛忍不住提高了声调,“你迟早要有正室侧室各种妃子,难道你搂着她们睡觉的时候,还得我在旁边伺候着吗?”
边戍闻言,激动之余差点脱口而出:谁说我要娶什么妃子,我只要有你就够了,除你之外,我谁也不要!
但他还是忍住了。佟凛一直都把他当成亲人看待,而且理所当然的认为他也有着同样的感情,现在若是突然告白,恐怕会吓到佟凛。
“我本来是想给你个惊喜的。”边戍淡淡的说道。他趁佟凛外出之际,命人将墙壁打通,做了一个活动拉门,用床帐掩住之后,便看不出来了。
“你管这叫惊喜?”佟凛气的都笑了,看着边戍那副垂头丧气的模样,又觉得自己实在反应过度了。
边戍就知道佟凛吃软不吃硬,见佟凛态度有所缓和,跪在床上握住他的手道:“在我最彷徨绝望的时候,是你救了我,还照顾我、收养我,在我心里你是这天底下最好的人。唯有在你身边,我才能感到片刻安心,所以即便不能睡在一起,我也想要看着你,跟你近一些。”
佟凛的眉梢动了动,被边戍这番话触到了心里,想起曾经瘦弱的孩子每晚扒在他身上才能入眠,他的火气便渐渐消了。
“即便如此,你总要离开我的,”佟凛见边戍眼中闪动的光芒暗了下去,便开玩笑的安抚道,“儿大不中留吗。”
敢把皇子说成是自己儿子的,普天之下也就佟凛一个人了。
边戍没有跟他争辩,只是笑道:“到时再说。”
佟凛拿边戍毫无办法,再说他跑过来也是因为担心自己,便道:“这次你偷偷过来也就罢了,没有下一次了。”
边戍嘿嘿笑着答应,心说下次你也会妥协,还有下下次,下下下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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丘荼那个法力强大的咒阵不知怎的,以往都没有出过岔子,这次却失了作用。
在他施法过后的第一晚安然无事之后,皇后以为已经不需要再担心静玉藻宫中余孽,可第二晚那幽幽的哭诉声又响了起来,且这一次还冲到她的面前以可怕的面容威胁恫吓,着实令皇后受惊不已。
丘荼想了很多办法都没能成功,还以为是游魂积怨太深,化作厉鬼,于是接连三日作法祈福,然而却毫无效用。
皇上就冷眼瞧他们折腾,甚至还出言讽刺:“皇后何必如此害怕,朕与他们相处多日也未曾有事。有道是身正不怕影斜,皇后母仪天下,品行端正,怎么会有恶鬼想要害你呢。”
皇后哑口无言,搬到偏殿里去睡了几日,但无论她走到哪里,身后都有一群阴魂不散的游魂跟着。她夜里被扰得无法入睡,即便有贴身婢女陪着一起,也难免揪着被子瑟瑟发抖。
她精神愈发恍惚,甚至有一天还跳到窗口指着院中的梨树厉声骂道:“本宫不怕你这狐妖,来啊,现出你的原形来!”
丘荼劝她暂且宽心,按时服用御医为她开的清心疏肝之类的药汤,待他想到办法,必能将这些游魂彻底诛除。
但皇后哪里能够安心,在将静玉藻迫害致死后,她就如同上了瘾一般,只要任何令她心生嫉妒的妃嫔婢女,都被她陷害残杀了。
加上那些为了陷害静玉藻,而被她命人弄死的皇子公主,死于她手上的人命根本数不过来。
皇后打翻侍女送来的清明醒神汤,厉声斥责丘荼无能,命他赶紧想办法肃清内宫,否则这阴阳司司长的地位就别想要了。
丘荼之所以能够成为司长,除了伪造师父的亲笔信外,再就是因为当年协助皇后陷害静玉藻,得到了皇后的赏识。
他心中焦急,尝试了种种方法,却怎么都行不通。明明自静玉藻死后,深宫禁院中便被阴阳司布下种种结界设防保护,早就没有那么多游魂,仅余的几个怨念较深的,也多是躲藏在古井或是冷宫之中,怎么可能突然出现这些自称是静玉藻宫人的游魂呢?
殊不知,这些飘来荡去、夜夜絮语的,根本不是游魂。
那日丘荼将妖怪偃师从百鬼图中放出,恰逢闻人彦去他府上请示漏刻道更改计时方式等事宜,却见一阵妖气自师父房中蹿出。
闻人彦心中惊疑,因为这显然不是式神。但他并未表露出来,在一脸平静的向丘荼请示过后,便趁夜跑到边戍的府邸,将此事告诉了佟凛。
当年闻人彦带回姑获鸟,将她安置在家中养伤。在姑获鸟终于成为他的式神后,告诉了他一个惊人的消息——也就是从皇宫中劫走边戍的真相。
闻人彦听后震惊不已,没想到看起来仙风道骨的师父,背地里竟然操控妖怪加害皇子。但丘荼背后有皇后和太子撑腰,即便闻人彦想要揭露他的罪行,也没有人会相信。
于是他便将姑获鸟藏了起来,对师兄弟宣称她重伤不愈,妖魂破散了。
如今他见丘荼再次操控妖怪,心中感到非常不安。
对闻人彦来说,佟凛救了他两次性命,教会他与姑获鸟缔结契约的方法,还让他懂得了从丘荼身上学不来的做人道理,是以对佟凛及其信任,这件事唯有与他商议才行。
佟凛在刚刚抵达京都的时候,就曾听鹿苑说过,自从边戍回来之后,便屡有孩童失踪事件发生,民间也因此产生了种种不利于边戍的流言。
听过闻人彦的话后,佟凛心知此事断然与丘荼和太子他们有脱不开的干系。边戍去潼州城那阵子,京中风平浪静,无事发生,现在边戍已经回来,还得了重赏,想来那作恶的妖怪又要兴风作浪了,紧接着便会有人在坊间散布谣言,激起民怨,
佟凛让闻人彦继续装作什么都不不知道,而他和边戍则暗中调查孩童走失案的线索,同时在皇宫设宴那天,利用丘荼想要抹黑他的举动,趁机将他的血液和咒语附着在玉粉之上,化作灵体形态,对皇上的心绪产生影响。
这以血化灵的法术,从来都只有幽野谷主一人会使用,丘荼身为他的大弟子,却没有学来,是以没有想过他的师弟竟然也能够使用如此高超的本事。
太子听闻皇后抱恙,便入宫探望,见她母后神经兮兮,便劝她好生服药。又听说皇后劝谏失败,皇上不顾民间怨声载道也不肯让边戍离京,太子立刻忘了母后的心病,匆匆离宫去找丘荼商议。
他以为平民百姓的孩子不足以引起皇上的重视,便决定向朝臣之子下手,引起百官众怒,集体向皇上谏言,到时边戍就是不想走也不行了。
丘荼正有此意,且他心中已有人选,此人便是阴阳司之阴阳博士鹿苑。
进入阴阳司后,佟凛所负责的公务虽然重要,但并不繁重,因为他有一个助手——副判官,而且对他的敬仰之情如滔滔江水一般,每次见了他都恨不得跪倒在他脚下,所以那些事务都由副判官全权代劳。
由于潼州城一事引起了轰动,加之鹿苑和闻人彦的宣传,司中对佟凛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很多人都以“先生”称呼他,将他尊为师长。
此举惹来丘荼的大大不满,越看他这个师弟越不顺眼。偏偏师弟毫不在乎他这个司长的态度,整日过得如鱼得水,十分快活。
听闻鹿苑最近要办五十寿宴,丘荼便借机将他找来,表面上是问他府上有什么需要帮忙,实际上却是试探鹿苑的态度。
鹿苑在阴阳司中的地位仅次于丘荼,而他作为两朝元老,资历和威望又远在丘荼之上,皇上对他信赖有加,很多涉及到国运福祉的事都要先问过鹿苑的意见再做决定。
见鹿苑对佟凛百般推崇,丘荼自然不满,想要拉拢鹿苑一起将佟凛赶出阴阳司。他故作感叹的提起当年之事,将佟凛说成是心怀不轨、人品低劣的小人,此番回来也许是想报复他也不一定。
作为一个耿直的男人,鹿苑与丘荼的关系并不亲近,只能算是在一起共事的同僚。
他没有那么多花花心思,待弄明白丘荼的来意后,便直截了当的拒绝,声称佟凛与他有救命之恩,且与其一见投缘,相信以佟凛的人品学识,是不会做出丘荼所说之事的。
丘荼心中暗骂他顽固不化,与他明里暗里说了那么多都是对牛弹琴,由此心中的芥蒂也更深了。
与太子一拍即合后,丘荼便将鹿苑作为第一个下手的目标,他已经迫不及待想要看鹿苑那张木头脸布满泪痕、哭天抢地的惨状了。到那时,这老家伙也一定迁怒于边戍,带头上书将其赶出京都。
不过太子对此还有些顾虑:“鹿苑毕竟是奉道已久的阴阳师,难道他不会察觉到吗?”
丘荼信心十足:“殿下尽可放心,偃师非同一般,且不会以妖怪之体出现,那鹿苑老眼昏花,朽木一根,任凭他有何能耐也使不出来。”
二人相视一笑,坐等看好戏。
几天之后,鹿苑寿宴,府上宾客满朋,登门道贺之人络绎不绝,皇上也命人送来贺礼为鹿苑祝寿。
佟凛、边戍和旗渊三人也前往贺寿,被鹿苑笑盈盈的请到主桌。
鹿苑有三个儿子都已娶妻生子,最小的孙子都九岁了,是个胖乎乎的熊孩子,在院子里跑来跑去,十分活泼。还有一个女儿待字闺中,听说是个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美人。
佟凛对鹿苑这位老前辈很有好感,而且以他在朝中的地位和影响力,定会对边戍有所助益,于是悄声对边戍道:“鹿大人的人品家世皆是一流,她有个女儿年纪比你大一岁,不如……嘶!”
边戍知道他的心思,压根不想听他说下去,便在桌下狠狠捏住了他的手。
习武之人手劲大,佟凛觉得指骨快碎了,又不能叫喊出声,便用力跺了边戍一脚。
边戍吃痛的一拍桌子,吓的满桌人以为皇子有什么不满。边戍只好忍着痛笑道:“鹿大人府上的佳酿当真醇香浓烈,不知可否赠与本王两坛?”
鹿苑两袖清风,府上没有奢侈之物,所谓佳酿也并非价值连/城/的/名/酒,只是“家酿”而已。听到皇子赞誉,鹿苑笑逐颜开,立刻命人给边戍准备二十坛送到府上。
佟凛捂嘴笑道:“二十坛,用来洗澡都够了。”
边戍不动声色的随他一起笑,心里却有别的主意。
酒过三巡,不少宾客见时间已晚,便纷纷告辞离去。鹿苑请留下的几个关系亲近的好友移步后院,一同观赏他特地请来的著名傀儡师表演傀儡戏。
近年来傀儡戏在民间极为盛行,后来逐渐传到了京中,成为达官贵族甚至后宫妃嫔十分喜欢的表演形式。
鹿苑请来的这位傀儡师名为夏良生,无论是傀儡的制作还是操控都堪称一流,在京畿一带颇负盛名,还曾经去宫中表演过两次。
他所制作的傀儡惟妙惟肖,表情生动,肢体关节如人类一般活动自如,甚至能够以假乱真,不少次有观众以为是真人表演,直到看见傀儡身上的提线之后才肯相信。
随着夏良生到处表演,名气越来越大,关于他的传闻也越来越多。有人声称曾见到傀儡在他院中行走自如,还有人说曾听到那些傀儡在窃窃私语。总而言之都是称赞夏良生有一双神妙之手,一只只傀儡在他手中如同被赋予生命般活了过来。
今晚在鹿府表演的剧目是《金玉满堂》,一位四世同堂、家族兴旺的长者端坐堂中,七八个孩童围在他的膝边缠着他讲故事。
那些傀儡无论男女老幼,均活灵活现,仿佛真人一般,经由夏良生用不同的声音配音,又赋予了他们不同的性格。
在座宾客都被深深吸引,看得目不转睛,那个跑来跑去不肯安生的小胖子,此刻也趴在爷爷腿上,神情专注的听故事看表演。
佟凛指着其中一个鸦发尖脸的男童傀儡,在边戍耳旁悄声道:“你看那个孩子,像不像你小时候?”
边戍因他与自己如此贴近,心脏怦怦乱跳,瞄了一眼那个小傀儡道:“我小时候有这么矮小瘦弱吗?”
佟凛忍不住乐道:“你以为自己打小便这般高大吗,我初次见你的时候,还以为你只有八/九岁呢。”
旗渊乐呵呵插嘴道:“可不吗,我第一次见你,也以为你还不足十岁。谁想到没过几年,竟然比师父都高了。”
边戍突然有些郁闷,感觉像是自己的父母在共同回忆孩子成长历程一样。他调整了一下坐姿,将旗渊隔开,只与佟凛说话。
旗渊:???
“爷爷,洗豆妖在洗红豆的时候,唱的是什么歌?”一个男童傀儡用稚嫩的童音问道。
长者笑眯眯的唱答:“把豆子磨来磨去,磨成粉吃下去;把人磨来磨去,磨成粉吃下去。”
“什么,还要把人磨成粉吃下去?”另一个女童傀儡吃惊的说,“他可真是个磨人的小妖精。”
……
待剧目表演完毕,台下啧啧称奇,一片掌声,都想等日后有机会时,定要将夏良生请到府中表演。随后包括佟凛三人在内,宾客纷纷告辞,鹿苑亲自将他们送到门口。
院中只剩下正在收拾东西的夏良生和对傀儡格外感兴趣的小胖子。
“这些小孩看起来跟真的一样。”小胖子摸了摸一个女童傀儡的袖子,眼睛亮晶晶的。
夏良生一边将傀儡往箱子里收,一边打量小胖子,微微笑道:“喜欢吗?”
小胖子以为夏良生肯送他一个,便急忙点头:“喜欢,这傀儡可真好看。”
从前院传来的人语声越来越远,院子上方悬挂的灯笼下,只有他二人的身影在微微晃动。夏良生瞄了一眼满脸期待的小胖子,半蹲下来捏了捏他的脸蛋道:“你想成为一只这般好看的傀儡吗?”
小胖子听不大懂他的话,懵懵懂懂的点了点头。
夏良生弯起眼睛,轻轻抚摸小胖子的脑袋,五指插入他柔顺的头发缓缓下滑,待从发丝间全部脱出,五根指尖突然生出一根根紫黑色的提线,缠住了小胖子的脖颈和四肢。
小胖子双目圆睁,想要大声呼救,无奈刚一张嘴,颈子上的提线便狠狠勒紧。
夏良生另一只空着的手伸出食指戳在小胖子的心脏上,哑着嗓子低声笑道:“你知道吗,做成傀儡的第一步,是挖出心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