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夜断断续续的鞭炮声响了一夜,习羽睡得迷迷糊糊,隐隐约约听到家里有些动静,太困了也没再管。
林屿宁掐着点在闹钟响起来前取消,从书房出来的时候正好碰上刚起来的习翼。
“叔叔,新年好。”
“林教授,新年好。”
没有了酒精的加持,两个人过于客气,林屿宁刻意的想要和习翼拉近关系,习翼仍保持着淡淡的疏离,他还是不太能接受习羽和她教授在一起。
习翼进了厨房,林屿宁跟了进去,想要帮忙被拦下了。
两个鸡蛋分别在碗里打散,撒上一勺绵白糖,倒上滚烫的开水冲开,点上几滴香油,习翼将其中一碗鸡蛋茶端给林屿宁。
“先垫垫肚子,早餐等回来和她们一起吃。”
“好。”
餐桌上,相对而坐,空气仿佛在此刻凝结,瓷质的勺子不小心碰上碗壁,发出清脆的声响。
习翼刻意的压低了声量。
“西西是早产儿,你知道吗?”
习翼吹了吹热气,太烫了,要等一等才能吃进嘴里。
“知道,她和我讲过。”
“那个时候,她妈妈查出来妊娠高血压,三十周整意外早产,我第一次见她,她只有这么大一点儿,浑身都是紫的,像个大耗子似的。”
放下手里的瓷勺,两手比划着习羽当时的大小。
“医生告诉我,如果不把她送到省里大医院,她很难活下来,当时她妈妈的身体很不好,我是打算放弃她的。”
习羽出生在计划生育最严的那一年,生出来是个女孩,又是个早产儿。
他们夫妻俩,一个是事业编,一个在国营厂。
这个孩子救活了,意味着他们就没了生儿子的机会,在那个年代又是重男轻女严重的地域,习翼是生了放弃她的念头。
想着以后再要一个,还有可能是个健康的男孩。
他坦白又不够坦白,还是隐瞒了最真实的想法。
北方的冬天夜很长,天还没有亮,餐厅的光线暗淡,他们看不清彼此的情绪。
林屿宁对习翼的直白有些惊讶,收敛着情绪,耐着心的听他继续讲述。
“因为生她,她妈妈的身体损伤过大,医生判定我们可能无法再有其他的孩子,我不得不带着她连夜赶去省里的医院,她在医院里住了一个多月,我们卖掉了婚房依旧不够她的医药费,回来的时候她妈妈没有奶水,我再也借不到钱,很长一段时间,我们只能喂她这种鸡蛋茶吃。”
鸡蛋茶只能趁热吃,凉了会有股蛋腥味,习翼端起碗,鸡蛋茶已经不太烫了,一股脑全倒进嘴里。
林屿宁吃得极慢,一个鸡蛋、一勺白糖能有多少营养,他没想过习羽能活到现在,竟然也是件幸事,品了品味道,想要刻进味蕾里。
吃完后,各自洗了自己的碗,两人穿好衣服出门。
后半夜又下了一阵雪,地上踩过的痕迹被新雪覆盖掉,入眼一片白,照着天色透着一股清亮,两人一深一浅的并排走着。
“我对她有愧疚,你们之间的事情我看不过眼,也不会拦着。”
林屿宁笑了笑,淡淡的回了句「多谢」。
“林教授,你了解西西为什么会喜欢你吗?”
“习先生肯定有自己的看法,不妨告知晚辈。”
面对着习翼的诘问,林屿宁波澜不惊,保持着同等程度的客气。
习翼笑笑,他能感受得到优越的家境刻入林屿宁骨子里的修养。
“她长这么大,我们夫妻俩没怎么管过她的学习,她的成绩一直时好时坏,好的时候考过第一,坏的时候倒数也是常事,不过无一例外,但凡是能一直考满分的学科,那门的任课老师必定是个帅气幽默的男老师。”
穿过广场行至山脚,山脚处有条不宽不窄的路,走上去是个早集市,穷苦的人没有什么过年的概念,路上时不时会遇到些拉着菜上山赶早集的农民。
林屿宁闻言不免一笑,习羽对他是什么感情,他最清楚不过,他并不会因为习翼的说辞就贸然产生质疑。
“叔叔觉得,西西对我,仅仅是学生对老师的崇拜。”
“你不觉得吗?不然你为什么这么着急要来见我们,她还没有毕业,你在着急什么?你家里知道你和你的学生在一起了吗? ”
习翼并不意外习羽会喜欢林屿宁,不过他想知道他此行的目的是什么,依照对自己女儿的了解,她这么莽撞的把人带回家,肯定没有深思熟虑过,多半是眼前这位诱哄的结果。
“西西见过我的哥哥、父母、爷爷奶奶和阿公阿婆,我的家人们都很喜欢她,我想要和她结婚,所以一切都要从长计议。”
习翼沉默了许久,长舒了一口气,淡淡的问他。
“你想和她结婚,可你真的了解她吗? ”
“我这次来就是想要更多的了解她。”
新的一年,新的一天,大雪也拦不住常年晨练的老人,山间不时传出吼山的声音,带着空旷的穿透力直击耳膜。
“我不拦着你们,她的事情向来都是她自己做主,我管不了她。”
林屿宁表情舒缓,继而又听到习翼缓缓道来他的理由。
“她是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性格,她高一那年暑假背着我们偷偷买了只金毛犬,1200块,我每个月一号给她100块钱,她能攒够这钱意味着她有整整一年没有吃过晚饭,她妈妈不同意她养狗,她据理力争,那小狗到家叫了三个晚上,拉得到处都是,我把狗退了回去,她一句话没讲。”
“西西不是一个知难而退的人。”
习羽读大学的这三年多,尤其是近半年,她吃过太多的苦,生活上的、学业上的、情感上的,林屿宁陪她经历了那么多,他自认为他足够了解习羽。
她远比看上去的更坚韧。
“那是你们还没遇到让她觉得足够难的事情,她是不会知难而退,但她会主动放弃,她从小就喜欢狗,攒了一年的晚饭钱买的狗,还不是说放弃就放弃了。”
长叹了一口气,习翼脸上流露出些许的无奈。
“你知道她有多倔么,她英文不好就是因为她的英文启蒙老师拿教尺打她,一起挨罚的男孩哭的稀里哗啦,她认个错哭一哭,也不至于被打的腿侧全是淤青,那年她才二年级,她没错她就绝不会认错,她要是真想养那只狗,她就绝不会妥协,我根本就送不走那只狗。”
习翼自认为很了解女儿,只有犟种才能养出来更高级别的犟种,习羽的性格完全随了他,你和她犟她能比你更犟。
在读中学的学生是最为叛逆的,习翼教了那么多年书,见过了形形色色不同程度和类别的学生,他很了解如何对付孩子。
对于习羽,顺着她遇到难处她自然就放弃了,越有人阻碍她越坚强。
坐落在城区的山丘,半山腰是抗日烈士纪念广场,蜿蜒上山修了很多条路,四通八达,习翼选择了最为曲折的那一条。
大年初一的清晨,环卫工人还是要上班,一早部分山路上的雪已经被清理过了,两个人在健身步道上不紧不慢的走着。
新春的第一天是个大晴天,行至半山腰处的纪念广场,隐隐的看到东方不远处透着绯红的朝霞,太阳在渐渐升起,映照着白茫茫的雪透着光亮。
“这几年她和她妈妈联系的时候没少提起过你,我大概也了解了一些,除开你是她的教授外,你的各方面条件都很优越,如果你们真能走下去,我和她妈妈会祝福你们。”
习翼再怎么看不过眼,也不得不承认,林屿宁怕是习羽伴侣选择的最高上限了,从学校毕业后进入社会,不管是留在香港还是回来,家庭如此,她的阶层就是会固化住,想要嫁一个好人家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有时候,习翼骨子里还留有那一代读书人的清高感,他时常鄙夷自己,不要重男轻女,在对习羽的教养上才会宽松的多。
或许他自己也没有意识到,就因为习羽是个女孩,他在事业上的追求就堕落随性的多,很安心不争不抢闲适的做个教书匠。
习羽嫁个好人家,他这一辈子也就得偿所愿了,他不愿清楚的想明白,宁愿混沌的活着,即使他对于林屿宁是习羽教授的身份看不过眼。
“多谢你的不阻拦,时间会证明我爱她,我想要和她长长久久的在一起。”
爱情只生于大富大贵之家,习翼生长于那样的环境,被血脉相连的亲人背刺过多次,他并不相信爱情,在他的世界里只有利弊选择,他也不会对林屿宁口中的爱情轻蔑,如果没能持续,经历过也是好的。
“林教授,我只有一个要求,如果你们走不下去了,请你别伤害她。”
文秀的话说过千百次,他们就这么一个女儿,以后还指望她养老。
“我答应你,请你也别对我这么客气,叫我阿屿就好。”
日出东方,初升的太阳慢慢爬上山顶,习翼才缓缓的开口。
“好的,阿屿。”
习翼抬眼看向林屿宁,“我还有一个问题想问。”
“叔叔有什么想知道的尽管问,我一定知无不言。”
“你是什么时候喜欢她的?她被录取是不是因为……”
“不是,你可以相信西西足够优秀,她绝对是凭借着自己的能力拿到录取的。”
林屿宁鲜少这么不礼貌的直接打断长辈的话。
“至于我们之间的感情,我也分不清是什么时候,我们之间相处多数在校外,相互是平等的,像朋友一样,她是选过我一些课,在一起后,她也再没选过,至于师生的关系,你大可以放心,我们两个都会谨慎处理。”
山顶处有座凌霄阁,仿着滕王阁新建的建筑,气势恢宏,人站在阁下略显渺小,晨光悄悄撒向山巅,透过冰晶般的雪花,勾勒出山丘蜿蜒的线条。
习翼带着林屿宁绕了远儿,从山的另一侧下来,路过习羽最爱吃的那家早餐店。
年初一,老板店开了晚了一些,过人高的蒸笼刚开始上汽。
雉鸡和薏仁米熬煮了一夜,滚烫的肉汤冲进搅散的鸡蛋里,撒上香菜和香油,这糁汤和鸡蛋茶有那么异曲同工之妙。
习翼犹豫了片刻,抬腿进入店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