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侄儿还以为您当初是……”刘耿话到一半,又突然停住。
“以为什么?”
“以为……”刘耿犹豫了一下,“您是不愿参与夺位之争才隐姓埋名。”
“你想得不错,确是有这个原因。”刘文康叹了口气,起身把那手巾挂回巾架,手扶着横梁说道,“当年先帝骤然崩逝,死因众说纷纭,有人说是旧伤复发,也有人说是被人所害……”
“可若是被人所害,行凶之人又是谁呢?”他转过身,看着刘耿,“最先被怀疑的,便是对先帝心怀怨恨之人,而我刚刚因为擅杀赫连屈受到他的责罚,在外人眼中,一定是最有动机的那个,一旦查起来,我首当其冲。”
刘耿眉头紧皱,这些事情发生的时候,他已经十五六岁,对当时的情况记忆犹新。
那时北方大定,武烈皇帝论功行赏,最后拜徐云霆为镇南侯、领征南将军,欲举全国兵力征讨南荣。
然而,谁也没有想到,就在两日后,刘武烈突然病危,医官还没来得及赶去救治,他便溘然长逝。当时太子年幼,便由二王主持大局,准备刘武烈的丧事,伐荣之事也暂时搁置。
可谁知还没等到将刘武烈下葬,二王突然发动叛乱,击退太子刘闵与二皇子刘淳,将四岁的三皇子刘冉推上了皇位,开始奉天子以令不臣,全面把控朝政。
但就在这等关键时刻,统北征程上最主要的两个人,徐云霆与刘文康,却突然同时不见踪影,若非刘文康现在自己说出来,只怕谁也不知道他为何会消失。
“二王叛乱,足以洗清您的嫌疑了。”刘耿安慰道。
“洗清了又如何?”刘文康的脸色有些怅然,“先帝于幽州起兵,用了不到四年的时间打下根基,三个月攻下兖州,一年占领青徐之地,一年又两个月统一冀州和豫州,最后打下雍州也不过用了半年……”
“从起兵到一统北方,区区七年时间,战事进展太过顺利,养出了不少骄兵悍将,二王叛乱,也是有迹可循……”
“与外人打,我责无旁贷,可自家人内斗,我又该帮谁?说到底,他们才是亲叔侄、亲兄弟,打来打去,皇位总归还是刘氏来坐……”
“我这一生,戎马倥偬,手上不知沾染了多少鲜血,可那都是为了刘氏的江山社稷,若是自家兄弟相残,我实在不忍心再去添一笔。”
刘耿默默注视着刘文康,心中涌起一股敬意,自己伯父的这番话绝非是推脱,而是发自内心的无奈,对亲人相残的无奈。
“家族内斗,确实让人难以抉择。”刘耿应和道,沉默许久,又问,“那您接下来有什么打算,还准备继续隐居吗?”
“既然已经卷入了这场纷争,又如何能袖手旁观?”刘文康捋了捋花白的短须,“赫连良平的出现,意味着北凉遗族的势力还未完全消失,做事应有始有终,当年北凉被我所灭,那也该由我彻底将之终结。”
刘耿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腿,脑海中浮现出赫连良平的音容,他想起了张家送来的那封信,信中详述了张氏一族是如何被逼得走投无路。
他突然就明白了,从谢无赦之死开始,之后发生的一切,应该都与赫连良平脱不开关系,不然,仅凭项小满那个不到十五岁的少年,就算再聪慧,又如何能将一切都筹划的如此天衣无缝。
“伯父,他们已经有起势的苗头了……”刘耿腿上又传来一阵剧痛,让他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他咬了咬牙,强撑着痛苦,将近期发生的事情讲了一遍。
随后又说,“五千轻骑,是冀北三郡所有兵马,如今仅剩不到两千,侄儿原想调雍州军相助,但往朝堂上递的折子尚无回音。”
“几天了?”
“算上今日,已有七天了。”
“七天不算长,再等等吧。”刘文康说道,“若实在不放心,那便再写一份,派人加急呈上去,顺便把北凉遗族的事情也告诉皇上。”
刘耿也有这个意思,想了想,又问:“伯父,要不要把您……”
“暂时不用。”刘文康打断道,“朝堂我是一定会回的,各地战事不断,我也该为刘氏江山出一份力。不过,也要等剿灭了赫连良平再说。”
刘耿颔首,随即命人唤来县府文吏,口述着让其代笔写下一份奏折,并让其告知县令,派人以八百里加急送往邯城。
等那文吏离开,又皱眉说道:“也不知贾淼现在何处?”
“贾淼?”刘文康问道,“年初领兵南下,平定豫州之乱的那个?”
“您知道他?”
“听说过。”刘文康又问,“他怎么了?”
刘耿又将有关贾淼的事情简单说了一遍。
刘文康听完,脸色变得极为难看:“难道这朝中真就无人可用了?派一个书生当大将,屡战屡败,非但不施以严惩,反而还让他掌管密令司?”
“另外不只是他,我还听说派往曲阳郡的二十万大军,是由卢公亮那个只会吟诗作赋的老匹夫统领,刚到战场便折损数万兵马,也仅仅不痛不痒的斥责了几句。何时吃了败仗,处罚如此轻巧了?”
刘文康话里话外都在暗戳戳指责皇帝识人不明,赏罚不分。只是他敢说,刘耿却不敢附和,生怕他说了什么大逆不道之言,传出去再平白招惹祸端,连忙说道:“如今战事吃紧,各地武将不仅要盯着边陲外族,又要防着境内流寇,陛下也是无奈。”
刘文康冷哼一声:“先帝何等雄才大略,怎的到了……”
刘耿心中一惊,连忙打断:“伯父,慎言!”
刘文康微微一怔,此时才反应过来自己的言语有些出格,心里虽是不悦,好歹把话咽了回去。
刘耿见状,暗暗松了口气,赶紧揭过这个话题,话锋一转:“伯父,父亲如今正奉命整顿冀州吏治,您是否要见见他?”
刘文康原本还满脸怒意,此时听到这个,神色突然变得有些不自然。沉默良久,微微摇头:“他应该不想见我吧。”
“这是为何?”刘耿不解,“您与父亲是亲兄弟,而且还是唯一的亲兄弟,他怎会不想见您?”
刘文康没有回答,抚摸着腰间已经空了的皮鞘,那里原本装有一柄匕首,在援救刘耿之时掷出,割伤了张峰的下颌。
刘耿随之看去,顿时了然:“伯父,那匕首,可是大哥送给您的?”
刘文康点点头,眼神有些落寞:“当年你父亲把你大哥交给我,我却没能护住他,这件事你父亲无法释怀,也是我挥之不去的一块心病。”
“伯父……”
“罢了。”刘文康摆摆手,“见了面也不知说些什么,还总会想起一些不愉快的事情,不如不见。”
他转过身,往屋外走去,“你有伤在身,说了这么多,好好休息吧,待朝廷旨意下达,我助你扫平了那柳溪村。”
他的背影,忽然变得不似战场上那般挺拔,反而有种寻常老人的垂暮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