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入冬季,北风天越来越冷。
由于种种原因,父子二人的丧事办得简单而又仓促,当天便草草下葬,身为林如英的干弟弟,项小满自然是全程陪同。
与那些战死的将士一样,遗体都被埋在了岷洮县城外的一处荒地,整个送葬的过程,到场的除了几个抬棺掘土的将士,也就只有项小满与林家那几人。
祭奠完,天色又已擦黑,在何文俊的催促下,林如锦和林彦书各自领着一个孩子,先一步随那队将士回了城,坟前便只剩下他们夫妻与项小满。
客死他乡,算是一种非常凄凉的情况,看着两块简陋的墓碑,林如英沉默了很久很久。她已经哭了一天,眼泪似乎早已流干,此时跪坐在坟前,双目迷离,整个人的精神像是都被剥离了一般。
风从草原吹来,带着几分刺骨的寒意,就如这些亡灵的呜咽,也在为这凄凉的场景增添着哀伤。
“姐姐,回去吧……”项小满轻声说道。
林如英木讷地点了点头,身子却没有动。
项小满叹了口气,越过面前的两座坟,放眼向后望去,百十座坟,百十块简易的墓碑,墓碑上几个简单的字,显得格外刺眼。
“说是好好安葬,却连个名字都没有。”项小满苦涩地说,“影卫就算了,他们是师父养在身边的死士,本就是孤儿,可那些将士们为什么也只有一个死亡年份?”
“既有雄志战沙场,何须马革裹尸还……”何文俊叹了口气,“你没日没夜的苦读兵书,理该知道,上了战场便是生死难料,名字只是生前的标识,死后也只会随着尸体融入了这片土地,几十年甚至几年过去,又有谁还会记得?”
“我只是觉得憋屈。”项小满黯然道,“他们不是死在战场,而是死在一些乱民手里。”
“但是他们拿起了武器,那就都是敌人。”何文俊盯着项小满的铠甲,“你不也没有把他们当做百姓对待吗?”
项小满看了一眼何文俊,又抬起手臂,摩挲着黏腻腻的护臂,由衷叹道:“杀人的滋味,真的不好受。”
何文俊深深吸了口气,轻轻拍了拍项小满的肩膀,没再多说什么。
两人站在一边,默默地陪着林如英,直到月上枝头,林如英才缓缓站了起来:“回去吧。”
……
时间如白驹过隙,转眼已过两月。
北方的冬天寒冷刺骨,项小满不愿出门,整日躲在院子里,不是翻阅兵书,就是练习枪法,偶尔与张峰拌几句嘴,或者逗逗隔壁院子的两个孩子,日子过得倒也清闲。
林家的气氛虽有所好转,但林如英却变得愈发沉默,每日的生活单调至极,除了看书习武,便是去城外练兵。
赫连良平又带兵回了趟柳溪村,将上次没能带走的东西全部运回城里,如今一万骑兵,尽数都已配置上重甲,城外也重新开山造窑,招募匠人,继续打造军械。
贺氏商行的雄厚财力很快稳定了城内环境,甚至吸引了众多从其他地方逃难而来的百姓。短短两个月,这座原本不大的下级县,人口已近两万,而且还在不断增加。这些百姓大多经历了类似岷洮的混乱,失去了家园和亲人,心中都藏着一段不为人知的伤痛。
人多了,做起事也容易了许多,大街上每日都很热闹,各处都在赶着建造房舍、商铺和作坊,城内的琐事,全部落在了何文俊的身上。
对于贺霖,所谓的另有安排便是随身保护何文俊,并帮忙打打下手,毕竟他曾在邺邱做过当铺管事,对这些事务还算熟悉。
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发展着,而之所以能够如此顺利,也全赖曲阳战事大败,高顺等人的实力倍增,引起冀州各地纷纷响应,刘耿与贾淼正忙着处理冀北三郡的百姓作乱,根本抽不出空,再来找项小满的麻烦。
卢公亮出师不利,二十万大军,最后只剩不到五万残兵败将,惹得龙颜大怒,下令将其斩首示众,群臣无一人敢为他求情,这堂堂中书省的宰相,到底还是晚节不保。
他的性命丢了没多少人在意,可他退军之前下令征粮,导致整个冀州一片混乱,却也引起了连锁反应。
曲阳郡和渔阳郡彻底失守,兵力空虚的其他几个郡也已是朝不保夕,更重要的,是让与宇文崇泽对峙的罗不辞陷入腹背受敌的困境,粮草不济的情况下,只得无奈退兵。
他一退兵,宇文崇泽便又势如破竹,很快将先前主动让出的城池攻破,甚至更进一步,占据整个幽州,直逼冀北永安郡。
至于豫州,情况没有多大变化,武思惟拿不下方令舟,方令舟也击不退武思惟,两方死伤都极为惨重,谁也没有再主动进攻,就那么以上阳关为界互相对峙,基本已经进入了停战的状态。
……
今年的雪下得有点早,还没步入腊月,便飘飘摇摇洒了下来。
雪很大,不到半日就铺了厚厚一层,几棵枯树上也全是雪,枝头被压弯,不住的随风缓缓晃动。项小满站在厅门前,目之所及都是耀眼的白,他伸出手,一朵朵雪花飘落掌心,顷刻间就消失不见。
“小满。”
悦耳的声音突然响起,赫连良卿撑着伞走进院子,嘴里呼出的热气很快凝结成霜,绣鞋踩在积雪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
项小满看到她一身素衣,披着大红的纹绣斗篷,犹如雪中仙子,一时有些失神。等她走到身边,才回过神来,微微一笑:“你怎么来了?”
赫连良卿合上伞,抖落上面的雪,同时应道:“家里太闷了,爹爹与项公和燕大叔喝酒呢,哥哥去了校场,我陪娘亲下了几盘棋,觉得无趣,就来找你了。”
项小满一脸戏谑:“呵呵,是不是赢不过婶婶,所以觉得无趣?”
“你还好意思嘲笑我?”赫连良卿转头看着项小满,俏脸红扑扑的,“我就算再不济,也比你这个臭棋篓子强。”
“我知道啊,所以我很少下棋。”项小满招呼赫连良卿,转身往厅里走,“我可不像某人,明明棋艺不佳,还非得上赶着找罪受。”
“我来找你聊天儿,你就非得气我?”赫连良卿把伞放到门边,来到厅内炭盆前,把手放在上面烤了一会儿,而后又捂着脸,盯着项小满的后背,“你这个人,怎么就不会说点儿而好听的?”
“嘿嘿,想听好听的?”
“嗯。”
“拿东西来换。”
“哼,爱说不说,本姑娘还不听了。”赫连良卿剐了项小满一眼,“你刚才傻站着干什么呢?”
项小满倒了两杯热茶,递给赫连良卿一杯:“还能干什么,想事情呢呗。”
“想什么想得这么出神?”赫连良卿接过茶杯,轻轻抿了一口,“闲来无事,说给我听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