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雍侃侃而谈: “仁,致良知也!”
“子曰,仁,爱人也~”
“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
“又或是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一切的一切,都逃不过致良知三个字。”
致良知...
致良知?
致良知!
听到这三个字,陈潜夫内心陷入急剧的震颤当中,万不敢相信陈雍年岁不过二十,在儒学方面竟然有这样的造诣。
不过...
陈潜夫道:“你这是从陆九渊心学里面延伸出来的?”
陈雍回道:“无论心学理学,这就是我对仁的定义,简单而又直接。”
“之前你问我,我到底是君子还是小人。”
“并且拿出君子喻于利这样的说法来辩驳,其实已经落入了下乘。”
“那句话的意思是,做事前,君子考虑的是是否合乎社会的公平和正义,为了社会公德和正义不惜牺牲私利。”
“小人只看对自己是否有利可图,为了私欲,不惜践踏社会公德和正义。”
“义利本身没有任何褒贬的意思,但是我们对义和利的立场态度不同,特别是在义利发生矛盾时的取舍,却不仅能体现一个人的道德,也能反映人品,觉悟境界和人生态度。”
“论语是为了教育人而存在的,君子和小人本就不是固化的形象。”
“心不动与微利之诱,目不眩于五色之惑。”
“不以一毫私欲自弊,不以一毫私欲自累。”
“当一个平常言利的人在国家危难的关键时候站了出来,为国家大义献身,我们难道也说他是小人吗?”
“在大明层面,我通过对灶户私利的鼓舞补足了对朝廷的公益,嘴边言利,心有大义,有何不可?”
“你单单用一句君子喻于义来横加指责,刻舟求剑。”
“对于您这样一位大儒来说,实在有失体统!”
“不成样子!”
陈雍甩了甩绣袍,斩钉截铁说道。
“好!”
隔壁的朱标听后忍不住叫了一声好字,朱元璋也哈哈大笑,将陈雍的话原封不动让宋和抄下。
“单凭这一番话言论,若放在洪武三年,咱就能点他一个状元!”
“今儿是来听经济学的,却没曾想他对儒学也有这么深的见解。”
朱标说道:“陈雍刚刚说了,有没有比晒盐法更先进的法子呢?”
“肯定有,我们空想是想不到的,只有灶户这种常年制盐的人才会实践出现。”
“放在儒学这方面也能解释,假如对儒学没有深刻的见解,又怎会推陈出新。”
朱元璋松了松腰带,整个人惬意的靠在太师椅上放松下来。
“真是个妙人啊。”
“他之前问陈潜夫怎么治国,陈潜夫是那一套老夫子的论调!”
“宋和,去问问,如果是他,他会怎么治国?”
课堂,听到陈雍那一番义利之辨,刘伯温也同样拍手叫好。
“好一番精彩的辩论!”
罗贯中听的瞠目结舌:“舌战群儒啊。”
这可比他写的三国演义精彩多了。
这时宋和从后门走了进来,举手说道:“先生,假如让你来治国,您会怎么治呢?”
这个问题可不好回答。
陈雍思忖片刻,言道:“以利谋国,以德治国,德在利先,以法治人!”
刘伯温赶忙问道:“怎讲?”
“在朝廷层面,用利益来谋划国家发展,做对国家有益的事情。”
“就比如两淮盐场,放开市场有益于国家,那就去做这件事!”
“这是骨。”
“还需要用道德来填充血肉。”
“若无道德,以利谋国可能就会变样,故而德一定要在利先!”
“最后,以大明律来治理官员,法无允许则不可为!”
宋和微微颔首,小跑过去汇报,却见朱标摆摆手示意他不要说话,朱元璋已经陷入深思当中。
以利谋国,以德治国,德在利先,以法治人。
“这十六字真乃金玉良言。”
他拍拍朱标的肩膀:“小子,你有福了。”
“没曾想,我到了这个年纪却还能发现此人。”
“上天对我大明朝不薄。”
听到陈雍的十六个字,陈潜夫知道自己已经完败,他明明有一肚子话说,但都是理学的空话,在经济学的实用根本说不出来。
余气说道:“莫非先生想当王安石吗?”
现在的王安石可不是什么正面角色。
陈雍厉声说道:“这更是牵强附会,什么叫我想当王安石?”
“那会前宋已经开国一百年,积弊太深,难道在你心中,我大明也已经积弊太深了吗?”
“宋神宗摇摆不定,难道皇上也是摇摆不定吗?”
“假如你的师傅在刻舟求剑,你就是彻底的攀咬!”
“小儿之见,不足以在高堂谈论!”
“你...”余气被骂的心中发堵,脸颊臊的发红,只能乖乖坐下,再不敢说一句话。
陈潜夫道:“攀咬一词,实在是严重了。”
“不过是书生意气。”
“但陈雍,你提出经济学,妄图让货值之道登上大雅之堂,难道真不怕造成王安石那样的后果吗?”
“要知道,思想上的分裂可是无法弥合!”
“若是造成党争又该如何。”
“前车之鉴,不敢不查。”
陈雍言道:“神宗时代的党争,和神宗有意推动不无关系。”
“他是为了将权利收回来。”
“更何况,王安石之弱点在于他的根基不深,推行新政却没有在思想方面达成统一,最后朝廷的政令下放到地方执行,就彻底变了模样。”
“王安石未必不是在以利谋国,他的市易法初衷不错,只是没有考虑全面,造成执行时出了大问题。”
“所以才必须德在利先,以法治人。”
“前宋便是有法不能依的典型!”
陈潜夫回道:“陈雍,答非所问了吧。”
“我问的是在大明引起党争怎么办?”
陈雍轻笑一声:“哈哈哈。”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避免不了。”
“难道现在就没有山头了吗?若没有盐商为何会分成三派?江南名士为何会接二连三的对宋衲下手?”
“真是和他们口中说的一样,为了圣教明道吗?”
“这么大的帽子恐怕扣不到我的头上。”
陈潜夫一计不成又来一计:“你刚刚说市易法,莫非认为王安石的市易法是对的嘛?”
陈雍毫不避讳的承认:“我刚刚已经说了,初衷是好的,只是考虑的并不全面。”
“用经济学的原理来解释:”
“他让朝廷插手,在供过于求时将多余的商品收购上来,等供小于求的时候将其售卖出去。”
“这样是为了打压大商人囤积居奇。”
“可大商人反而勾结小吏变本加厉的囤积居奇,为什么会这样呢?”
“因为到底什么时候供过于求了?没有完善的市场,朝廷是看不出这一点的。”
“大商人利用这个政策低价强行从中小商人手中购买紧俏物资,造成中小商人大面积破产。”
“他改革本意是为了扶助中小商人,却造成了中小商人的破产,从此之后再没人支持,市易法的失败也就可想而知!”
“正是因为这场失败才证明我经济学的正确,该管的地方一定要朝廷监控,可不该管的地方,管了只会造成更大的混乱!”
陈潜夫擦擦额头上的冷汗,强行说道:“荒唐。”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什么该管,什么不该管,这是你该说的话吗?”
“你置皇上于何地?”
“置大明于何地!”
听到这句话,陈雍的眼神中闪烁着一丝轻蔑。
说不过就开始胡搅蛮缠了。
但他也不怕。
“将皇上置于何地?”
“对皇上的崇敬要放在心里,而不是挂在嘴上,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真真切切指出大明朝的问题,为的就是解决问题,让大明江山变得更加耀眼!”
“似尔这般,说不过就引经据典,再不过就胡搅蛮缠,妄图将我压倒,反而是心虚的表现。”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是当然,可真的能实现吗?”
“安禄山为什么不听唐肃宗和唐代宗的话束手而降呢?”
陈潜夫刚要说什么,陈雍将他打断:“我听说赈灾的时候,有人采取将沙子掺到赈灾粮里的法子。”
“因为如果不这样的话,赈灾粮可能根本就到不了灾民手里。”
“为何如此,难道皇上没有下旨赈灾吗?”
“难道户部的粮不是皇上命令拨出来的吗?”
“普天之下不都是王土吗?”
“道是道,术是术。”
“理想是理想,现实是现实。”
“王安石就是因为想的太理想,所以他的变法才会遭到那样的失败!”
“经济学原理成功的前提就是,定要承认现实!”
“若一切不以现实出发,那...”
后面的话陈雍没有说,但所有人都明白。
此刻,刘伯温等人低头奋笔疾书,生怕错过陈雍的每一句话。
他的经济学内涵实在丰富,让人如痴如醉。
陈潜夫藏在绣袍里的双手正在慢慢颤抖。
他是山东有名的大儒,假如今儿连一个毛头小子都说不过,那他的面子还往哪搁。
“王安石失败了,你就确信你能成功吗?”
“经济学,听着很诱惑人心,似乎也一切都是为了大明。”
“可以大明天下实验你的新理论?”
“毫无经验可以借鉴!”
“若是失败了,你又该如何?”
“这天下,唯有你一人是贤臣,能臣?”
陈潜夫也不是吃素的。
刘伯温心中很清楚,朱元璋想要的是一个万万年的大明天下,按照理学来治理,最差不会少于前宋。
可是按照经济学来,真就前途未卜啊。
涉及大明江山,这个选择不好下!
隔壁的朱标朱元璋也沉默了,按照理学来,早有经验。
按照经济学来,这是一条新路,风险伴随机遇。
该怎么取舍?
就在此时,一个小黄门跑了过来,宋和出门问道:“怎么了?”
小黄门道:“干爹,税课司大使沈缙将最近两淮盐场的税收核算完后送来了。”
“嗯!”
宋和让他下去,将奏疏打开一看,那个鲜明的数字令他突然一颤。
他瞬间就明白,陈雍,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