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中的华贵食盒,被慢慢打开。
贵的东西,有贵的好处。
四皇子府上的食笼,用料讲究,选材高档不说,黑底红纹的华贵漆工,卖相也是一流。
储存食材,兼着保鲜、保热功能,味道不比刚出锅时差上半分。
“大帅,我来看您了,亲手下厨做了道药膳,给您补补身子。”
苏瑾将虚弱到面颊已然凹陷,颧骨高凸的大帅小心扶起靠于床头,动作又轻,又柔。
仿佛害怕自己重上半分,便会将这一束微弱的光,给晃灭了。
似轻轻呵护的一线残烛。
食笼内里热腾腾冒着雾气,白瓷的大盏中,装着淡粉的一碗又腻又滑的膏状物,闪烁着大片的光,如一池寂静秋水嫣然。
非常奇特的香味,便自在房内弥漫。
有淡淡的药香,糅杂各种香料编织出的诱人气味,完美的融合了除去异味后的苦肠特色,绽放出其风味独特的罕见滋味。
“这是何物?”唐奇英没了往日英姿,堂堂镇国强者,形销骨立,看向苏瑾的目光,却尽是喜欢。
似看着自己那早已战死的儿子。
“罢了,管他是什么,难得你一片心意,来,让我尝尝!”唐大帅笑着,说话都已气喘。
想要接过苏瑾手中的大碗,却连抬手都觉费劲。
短短半月未见,他的情况就又差了许多。
“大帅,我喂您。”苏瑾放下大碗,取出块锦帛,整理好了,将前面一线塞入唐大帅颈口,像给宝宝带上的围嘴儿。
又自端起碗,用勺子擓了勺苦肠,滑溜溜,嫩弹弹,真就像水蒸蛋一般。
吹得凉了,送入唐奇英嘴中。
苏瑾看向大帅,满脸期待。
却不是对副职业进度条推进的期待,而是单纯作为一个厨子,为这天下间罕见的这一抹纯粹的光亲自下厨,渴望他吃的开心的期待。
亦有恍惚。
前世病重的母亲,该是一直在医院等着自己,若当时能放下生意,去陪陪她,每天也这般喂她吃饭,该有多好?
房门不曾关上,苏瑾特意吩咐了鲁伯,他就是要让那些权贵看看,这个被他们联手坑害的大帅,到底虚弱到了哪般地步。
一会喂丹,也得让他们看见。
天光从门外洒入,落于苏瑾身上,璀璨。
苏瑾的影,便也打在唐奇英身上,暗淡。
这是何等温馨的一幕。
鲁伯身上的杀气,也自一消,老眼之中有泪,大帅好久不曾进食了。
也多亏了这后生亲自下厨,大帅才愿意吃下些东西。
太子虞海澣,此刻双眸之中,却正爆发着一场瞳孔地震。
因为他知道苏瑾喂唐奇英的东西是啥玩意!那特么是苦肠啊!苏瑾是想谋杀唐大帅么?
可这不属于苦肠,又似乎独属于苦肠的味道,却徐徐飘散,惹人垂涎,竟似无比美味!
虞海澣不争气的,咽了口口水。
他简直不敢置信,苏瑾是怎么将那等恶心的玩意,做成这等美食的!
“大帅,好吃吗?”苏瑾问着,又擓了勺水滑蛋似的苦肠,轻轻吹凉。
“人间至味。”大帅亦笑,不知为何,眼中有泪。
不是被美食感动,亦不是因为自己即将死去,而是眼前一幕,又让他想起了自己的儿子。
他唐奇英,对得起大齐,对得起天子,对得起天下人。
却唯独,对不起自己的孩子。
而眼前的少年,此刻的确让他想起了太多。
或许当初,他不该对自己的孩子那般苛责,那般严格,导致天人两隔之时,记忆中竟无太多天伦之乐的回忆。
苏瑾便又试图将手中那勺吹凉的苦肠,喂到大帅嘴中。
大帅没撒谎,苏瑾做的菜的确好吃,因为系统给出了提示。
【百味帝君】升级进度:1\/10。
“瑾儿,你……何时离京?”唐奇英却拒绝了苏瑾的喂食,努力抬手,抓住少年衣襟。
他看着苏瑾,目光之中,是前所未有的严肃。
他卧于病榻之上,听不到外界消息,鲁伯也没将那些糟心事说与他听。
唐奇英准备赴死了,他不惧这些,他有着自己秉承的道,为证道而死,他不怕。
却希望苏瑾不要再赴自己的后尘。
这京都的权力场,是个吞人不吐骨头的巨兽。
你善良,心怀家国天下,便会被别人利用,即便如他这般灵藏强者,也只能落得个将死下场。
此事不能在苏瑾身上重演!
而这少年,若是最后逐渐被腐化,堕落,成为了那些蝇营狗苟的食腐者。
那唐奇英也将更加痛心疾首。
“还早,我还要参加科举,还有不少事没办完,大帅莫要担心,我能保护好自己。”苏瑾笑着,安慰着唐奇英。
又要将勺中苦肠,喂到大帅嘴中。
却觉,自己的衣襟,被唐奇英抓得更紧了些,似用尽了全部力气,想要在死前将自己拉出深渊一般。
“你听我说,马上,立刻,离开京城!”大帅此刻已有威仪,言语中是长辈对晚辈的训斥,以及命令,没了半分商讨的意思。
苏瑾看向大帅,沉思片刻。
将手中大碗,轻轻放下。
又自伸手,轻轻将唐奇英久睡凌乱的一绺发丝,认真捋顺。
像伺候父亲的孩子。
继而,与大帅对视,灿然一笑。
“大帅,您可知,我昨日参加了紫轩楼宴请?”
此事,唐奇英真不知道,他已经算是孤家寡人了,更虚弱到偶尔会陷入昏迷的地步。
昨夜的紫气弥漫,神顶开光,他没见到,鲁伯怕他费心,也没告知。
“昨晚,我看到了大齐本届读书人中的精英,他们饮酒作乐,他们逢迎拍马,他们为大齐与古匈奴的联盟而弹冠相庆。”
唐奇英惨白的嘴唇,便自一颤,他能想象得到,昨晚那些学子们聚会的场景。
“大帅,昨晚,他们歌功颂德,却一人提起过您,虽然我知道,您不在乎这些。”
“大帅,昨晚,他们纵酒狂欢,更无一人提及,古匈奴一统草原后,将给我中原神州,带来怎样的灾难。”
“大帅,您是灵藏武者,都落得如此田地。您为之倾其所有守卫的家国,暂时平安了!
可那些死不完,杀不绝的蠢货们,却半点不懂珍惜!”
“大帅,没人为您求丹!读圣贤书的学子们没有,食天子禄的官吏们没有,掌天下权的勋贵们,亦没有!”
“没人在乎您的死活。”
苏瑾认真说着。
唐奇英却神色不变。
“孩子,有些事,总得有人做。
我在践行自己的道,为家国,为天子,我证自己的道,与他们何关?
他们在不在乎我的死活,这不重要。”
二人对视,一场交锋,便已开始。
苏瑾要救唐奇英!这种人,不该死!
但是,苏瑾也已决意,要将大齐这个腐朽到根子里的王朝给灭了,烧了,扬了!
他不想在未来的征途上,面对唐奇英这个敌人。
唐大帅,他愚忠!
即便吃了这次的大亏,今后却依旧会奉行他自己的道。
只从方才那句“我证自己的道,与他们何关?”,便能窥见端倪。
而此界,当一个武者到达高阶,“道”便也不是个能够轻易应付的东西。
你不践行你的道,是可能滋生心魔的,邪刀宗,便是最极端的例子之一。
该怎么救你呢?救的不仅仅是今天的你,还有未来的你!
我不想在未来,与你交手;更不想看着你,与这个腐朽王朝一起被毁灭,成为那个最不值得的殉葬品!
这,是苏瑾想了很久的问题。
而今天,苏瑾也决定在唐奇英心中,种下一颗种子。
种下一颗与他秉持之道并不算彻底违背,却又更加高纬度的种子。
这有点类似于小剩佛教与大剩佛教的区别。
自不可能当场说服对方,可是苏瑾也相信,随着这颗种子慢慢生根发芽,到得与唐奇英不得不对峙的那一天。
避免冲突的几率,该是能提升不少。
凡事早作打算,未雨绸缪,给自己即将践行的道扫清障碍。
谓之,谋定,而后动。
“大帅,您的生死,别人不在乎,我却在乎。
并非因为,我们相识,也并不因为,您与我师尊有旧。”
苏瑾看向唐奇英,迎着对方越发严肃的目光,神情也变的锋利。
此刻的他,有真情实感,也有布局铺垫,他是真的佩服唐奇英,也真的希望这位大帅,能渐渐摆脱愚忠。
不求今后相助,只求莫要为敌。
“大帅,我自北境来京。”
“我听闻,北虏天子一日只吃两顿,伙食与军中伍卒相同,未有半点逾越。其天子言,入中原时,与一众将士共享神州膏腴。”
“这一路从冰原至京都,我亦见,满地枯骨,遍野尸骸。百姓刨土充饥,黎民易子相食。”
“上次见过大帅之后,我亦从凌州返回北境。”
“那一路,也见匈奴商旅,杀我中原百姓取乐,当街剖膛破肚,取脏泡酒。”
“更见官府对此置若罔闻,却对出手斩杀匈奴者,竭力绞杀!”
“现如今,草原统一在即,我不敢想象,这等豺狼野兽一旦缓过劲来,大举南侵,我中原百姓又该面临何等惨境!”
苏瑾越说,唐奇英面色便越沉。
太子咂吧着嘴,插不上话,他有些羞愧。
鲁伯多次眼神示意苏瑾,要他别说了,苏瑾却置若罔闻。
“大帅,可昨日我所见到的,大齐最顶级的学子们,他们知道这些,却无人提及。
他们似乎丢掉了生而为人,该有的道德底线,就更毋论为天下人树立道德标杆。
他们似乎也不在乎百姓们能否安居立命,眼中只有自己的荣华富贵。
他们读圣贤之书,却不效圣贤之行,读书只是他们升官发财的门径。
他们也不在乎这天下是否太平,只着眼于京城夜穹的烟花璀璨,赞美这虚假的繁荣。”
“大帅,都是这些人!我入目所及,全是这些人!我不敢想象,当胡人下定决心,对我中原神州挥动屠刀之时,会是什么下场!
这些人,他们有什么用?是逃,是降,还是争做带路党,立刻成了胡人麾下的走狗!
到得那时,又还有谁能挺身而出,去抵挡兵锋强悍的异族豺狼!
我中原神州,在这等人手中,真的不会灭族灭种么?!”
自穿越之初到得今日,苏瑾多次与大齐所谓的读书人们对喷过,双手插兜,未遇对手。
他每次都能骂赢,却越骂,越无力。
因为,骂不醒。
却无人注意过,苏瑾从未以大齐子民自居过,他口中提及的大义,永远是中原百姓,神州黎民。
国,若不护民,怎配为国?
君,若不爱民,何以为君?
这话,不能说透,否则就是谋反,亦会激起唐奇英的反感。
但是无妨,苏瑾可以用更大的“道”来覆盖对方的忠君思想。
待得这理念生根发芽,破土而出,或许连唐奇英都不曾发觉之时,行为模式,就已经变了。
“所以,您的生死,我在乎!”
“不为其他,只为在那不久的将来,天地崩殂之下,生灵涂炭之时,至少还有一个人,能够站出来!
不趋祸福,不顾生死,为我中原百姓苍生而战!”
苏瑾说话的声音不大,却字字铿锵。
外面的权贵们听不到,可听到了的太子,与鲁伯,却愣在当场。
他们没想过那么深远,也不觉局势坏到了这个地步。
唐奇英,却发出一声叹息。
“瑾儿,我做不到了。”
“你有雄心,便去实现你的理念,去做那个挺身而出,为苍生而战之人。
我……于九泉之下得知,亦将为你骄傲!”
“不,大帅,我今日既来了帅府,你便死不了了!”苏瑾灿然一笑,又自回首,朝屋外远远观望的权贵们,轻蔑一瞥。
继而,手中凭空出现颗金灿灿丹药。
“圣上赐我两颗【舍利丹】!”
少年如是说着,不再多言,懂的都懂,是骂是夸,自行领悟。
再多说一句,就对承光帝不礼貌了!
【舍利丹】氤氲着金色的光,淡淡的,却刺眼。
刺瞎了屋外那群狗一般,眼巴巴盯着屋内情况的权贵们的眼。
【舍利丹】再次出现,又再次消失,被苏瑾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塞入了唐奇英嘴中。
“大帅,您可以继续活下去了。”
“晚辈,也自不才,想与您一起,为这天下,做更多事情!”
苏瑾看着还有些没缓过神的唐奇英,便自将戏子成就的感染力效果开至最大。
【魅力专精】,也火力全开!
铺垫了这么多,他为的,就是要在对方极度震撼之时,将那颗种子,种在对方心中。
鲁伯是个退伍老卒,文化不高,也依旧没缓过神来。他还在思量,自家少爷是不是获救了。
太子自进屋后,就一言不发,此刻也被苏瑾吸引,张大耳朵准备听他接下来要说之话。
“你……要我和你一起,为这天下做什么……”唐大帅嗓子眼刚刚被抵到了,有些呛。
苏瑾却声音越发小了。
轻轻的。
每个字,却又都有千钧之重。
内容中,没有“国”字,更无“君”字,却任哪个天子,都挑不出毛病。
又偏偏,完美符合苏瑾想要达成的意图。
因为,其中涵盖的理念,本也超越了“君”与“国”。
他看着唐奇英,一字一句。
“为天地立心!”
“为生民立命!”
“为往圣继绝学!”
“为万世开太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