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始七年立秋夜,紫薇星黯淡无光。
“泰始”,是司马炎逼迫曹魏皇帝退位后,建立的西晋王朝的开国年号。其时间大致是公元265年十二月至公元274年,历时整整十年。
国泰民安,自古以来便是君王的夙愿,“泰始”二字,无疑是司马炎寄托了对晋国安定、昌盛的殷切期望。然而事与愿违,晋朝不过是一个骄泰奢侈、民生凋敝、动荡腐朽时代的开端,也成为历史上最烂的一个朝代。
皓月当空,在这宁静的秋夜中,刘禅独自躺在床榻上,看着墙上的白色月光,发呆。
如今已是他在洛阳城待的第八个年头了,自蜀汉灭亡后,他被司马炎之父司马昭赐予了安乐公的封号,与一众蜀汉旧臣被迁徙至当时的魏国都城洛阳。
也就是在此处别苑之中,他苟且地过上了一段相对安稳、宁静的生活。在这八年里,他亲眼见证了仇敌司马昭中风离世,也成功目睹了仇国曹魏的黯然覆灭。
不过,这些荣辱兴衰,对于此时刘禅的内心而言,早已无法激起任何涟漪。八年的委曲求全、苟且偷生,早已让他心如止水,波澜不惊。
更何况在这处别苑之内,他仍然是 “一国之主”,虽然管辖的范围只有他府邸中的数十奴仆,以及膝下一众子孙。他那七个儿子中,虽然长子、三子、五子早已去世多年,其余四个儿子,如今都已晋升为祖父,可谓是子嗣繁茂。
白日里,一名唤作陈寿的故人,前来刘禅府上拜访。对于陈寿,他已相识多年,只是一直以来,刘禅对昔日麾下的这位东观秘书郎,可谓是讨厌至极,因为他的主要工作就是记录刘禅的污点,而且还死不悔改。
不过今日,刘禅却并没有把他拒之门外,甚至要主动邀请他入府,还破天荒地与他聊至了傍晚,若不是担心被司马氏猜忌,刘禅甚至想要跟陈寿来个抵足而眠。
或许是因为他跟陈寿已经八年未见了吧,昔日这位愤青,如今已变成一位成熟而又稳重的中年大叔。而且还内敛了不少,似乎还带着一丝忧郁。或许是因为他的老师谯周去年因病逝世的缘故。
陈寿如今的职位,是晋国的着作郎,受司马炎的委派,来撰写昔日亡蜀的史料。
“哎,也不知后世会如何看我,如何评价我蜀汉君臣!” 年迈的刘禅躺在床榻上,回想起白天与陈寿交谈的点点滴滴。
刘禅想得越多,就越睡不着,在床上辗转反侧,最后他只好摸出胸前的玉饰,凝望了起来,转瞬之间,刘禅竟已沉沉睡去。
然而,刘禅就在这一夜,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见自己回到了十六岁那一年,还梦见了自己的阿父刘备。
梦中刘备问起蜀国的近况,刘禅没有隐瞒,如实相告。却不料想三言两语过后,刘备暴起便打。
“竖子!老子辛苦打下的江山,就被你这样拱手让人了?你个不孝子!!简直丢尽了我老刘家的脸面!!”刘备一边暴揍着倒地不起的逆子,一边面目狰狞地暴喝道。
“父王!莫打,听我解释!……哎哟!……”刘禅被一脚踹飞,重重地砸在院墙上。
“锵!”宝剑出鞘,刘备拔剑追着刘禅便砍。
“父王,饶命!听我解释!你听我解释!”刘禅惊呼。
可是年迈臃肿的身躯,哪里逃得过刘备这种练家子的雌雄双股剑。刹那间,刘禅的胸口就被穿了两个窟窿,血流如注。
“啊啊啊!!!……”,一股剧烈的疼痛感传来,让刘禅嚯地从梦中惊醒。
刘禅喘着粗气,从卧榻上坐起,他环顾四周,但却发现这映在月色下的房间,让他感到很是陌生。这格局,这布置,完全不像在他那处安乐府邸。
“这是哪里?” 刘禅心中狐疑。
“殿下可是做了什么噩梦?”突然,一道妙龄少女的声音从身侧传来。
刘禅扭头,借着朦胧的月光,见卧榻之侧,有一名约莫十五六岁的清秀少女,正朝他温柔地问道。
这一问,倒是把刘禅吓了一跳,刚刚他只是完全没注意身边竟还躺着一个人呢?安乐公刘禅,早已独居多年,曾经的几位嫔妃也已去世。“那此处的暖床少女,从何而来?”
少女也许是察觉到刘禅惊惧的模样,一双柔荑从黑暗中伸了过来,握住了刘禅呆滞的双手,说道:“殿下莫怕!”
刘禅这才注意到,自己的身体早已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没有了穿越前的那种老态龙钟,取而代之的是一副矫健有力的体魄。他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仿佛回到了少年时代,强健而敏捷。
“我是谁?”刘禅埋头思索着,突然,大量的记忆不断冲进了他的脑海,压得他脸色花白、冷汗直冒,看起来就像刚从噩梦中醒来一般,惊魂未定。
少女见刘禅没有回答,也并不催促,她轻轻抚摸着刘禅的后背,满脸关切。
过了好一阵子,刘禅逐渐从震惊和迷茫之中恢复了过来,似乎也适应了体内的变化,脑海中的记忆被消化、融合之后,整个人的呼吸也慢慢变得平和。
此刻,床边的油灯也已经被少女点亮。
借着亮光,刘禅看向少女,只见她有着一副白皙而又红润的鹅蛋脸,一双清澈妩媚的眼睛。那精致小巧的五官,逐渐与刘禅脑海中的记忆重叠。
“唐……姬……?”他不由自主地说出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名字。
“妾身在呢!殿下好些了吗?”
刘禅并没有搭话,他心中此时有许多问题需要确认一番。“孤可是姓刘名辩?”
唐姬点了点头,也让刘禅的猜测坐实了几分。
“孤可是先帝刘宏之长子?”
唐姬颔首。
“那孤为何在此?”
“殿下你是怎么了??” 唐姬听到第三个问题时,已经有些慌神了,当一个人不知道自己是谁,自己在哪,那么此人离疯也已经不远了。
“今夕可是昭宁年?”刘禅不理唐姬的关切,继续问道。
“殿下正是灵帝刘宏的长子刘辩,因受奸臣所害,才囚居于此。如今也正是昭宁年!”唐姬耐心地回答着。看见刘禅此时尽说些胡话,心中不免一阵悲伤。唐姬只以为他是受不了帝位被废的打击,而语无伦次,甚至有点疯癫。
“那奸臣可是唤作董卓?”刘禅并不愚钝,他心中有个大胆的设想,为了印证这个设想,于是继续追问道。
唐姬默然点头,又柔声劝道:“殿下,不必悲伤,妾身会一直追随殿下,陪伴殿下的,即使殿下不当皇帝,也贵为弘农王,是当今天子的亲哥哥,改日我们求陛下准许我们返回封地,我们的封地就在弘农郡,离京城不远,我们几日便能抵达。”
“董卓!弘农王!”唐姬话还未说完,刘禅脸色大变。他哪里还不知道此时的身份,他一巴掌拍在额头上,这真实的疼痛感传来,让他心灰意冷。他心中顿时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焦急万分,一口气没喘上来,捂住了胸口,晕了过去。
这一定不是真的!
刘禅不想相信,但是这一切,又不得不令他确信,如今的他变成了刘辩,变成了那个只活了不到一年的废材皇帝。
“少帝刘辩死于昭宁年间,诏除少帝在位之年号光熹、昭宁,复称中平六年。”这一段文字,刘禅年少时是读过的。
也就是说,如果不能改写命运,他刘禅顶多还有两个月可活。
“殿下!殿下!!你怎么了?……来人!快来人!!”唐姬见刘禅晕了过去,大声呼喊道。
一名小黄门慌慌张张地闯了进来,看到刘禅的模样,又急忙跑了出去,一边跑,一边对院门外守卫的士卒,大声呼道:“快!殿下有恙!快进宫传医官,快!”。
他的声音在夜空中回荡,令黑夜中的永安宫,顿时亮起了许多火光,就连看守永安宫的士卒们也都打起了精神,当然他们不用担心弘农王生病,他们是怕他跑了。
不久,医官被紧急召来。只见他冷静地为刘禅号脉,眉头时而紧锁,时而舒展。最后,松开了手,转身对一旁焦急等待的何太后说道:“殿下只是受了惊吓,并无大碍,安心休养便可。”
听到医官的话,何太后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她跟刘禅一起被关在这永安宫,只是她居住在偏殿。刚才的呼喊声,也将何太后从梦中惊醒,于是赶紧过来看看。
唐姬听了医官所说,也长舒一口气,稍稍放宽了心。
刘禅在众人一番忙碌之后,已悠悠转醒。他睁大眼睛,静静看着这一切,并未言语,只是觉得人多太吵想静静,于是抬起手挥了挥,示意他们告退。
医官与一众奴仆恭敬行了一礼,依次退出了房间。只留下唐姬和太后两人陪着刘禅。
“母后也请回吧!”
“皇儿!”何太后轻声呼唤,眼神之中依旧充满了担忧。她并不想离开,但又怕自己的坚持,会忤逆了儿子的意愿。
自从她亲生儿子失去帝位以后,似乎性格也发生了巨大的变化,那种无言的沉默,让何太后心疼不已。她深知,帝位被废对她儿子来说是一次沉重的打击,其内心一定承受着巨大的痛苦。
其实,何太后如今也失去了皇太后的身份,其心中又何尝没有愤怒与悔恨呢?
怒其兄长何进无谋,引狼入室,恨自己心慈手软,听信了那十常侍的鬼话。如今,她和儿子都沦为了阶下囚,这种屈辱和痛苦让她无法释怀。但又有何用?她如今除了照看儿子,什么也做不了。
何太后最后还是走了,小黄门也随之关闭了房门,屋内又陷入一片寂静。
刘禅轻叹了一声,他总算明白了目前的处境。他依旧没有明白,为何他能从泰始七年(公元271年),回到了昭宁年间,也就是公元189年,这之间可是隔了有八十多年。
刘禅一边琢磨着,一边检查着自己的身体。先不管形势怎么样,至少他对于现在的形体是非常满意的。那紧致的淡黄色肌肤,那流畅的肌肉线条,那棱角分明的脸庞,无不彰显着旺盛的活力。
突然,他摸到自己锁骨处的一道玉饰。对于这一枚玉饰,他是再熟悉不过了。
这是刘禅年少游历青城山时,由一位白发童颜、素不相识的道长赠予他的。此玉饰晶莹剔透,其中有无数道纹路,看起来非常奇特。刘禅起初也并未留意,直到后来一次偶然发现,此玉竟然有催眠的功效,每次凝望片刻,便能即刻入眠,正因此奇效,自那之后,刘禅就时常把这道月牙形玉饰,挂于胸前。
它怎么也随我一起穿越了?难道我之所以穿越全是因为它?
刘禅再次取下玉饰,把玩着,只见玉饰表面竟多了一行小字,赫然写着“太子辩”。而他清晰记得,这枚玉饰上可是从来没有出现过任何字符。
难道当初那老道所赠玉饰,乃是昔日已故弘农王刘辩的贴身配饰?而且还具有某种神奇的仙法?
似乎只有这样才能解释,为何自己和这道玉饰一起穿越了。
刘禅转而又有点愤怒,那老道把自己送到此绝境之中,又是何意?
如果早来几个月,还算好办。
如今他不再是高高在上的皇帝,而已沦为阶下囚。
看院门外,守卫森严,带甲士卒,将近三十人。
这如何逃得出去?而继续待在这里,不久将会被毒杀。
要不,躺平算了?刘禅心中想道,反正自己已经活够了,该享乐的也都已享受过了。不过,想起这身躯的原主人——刘辩,刘禅在前世就有所耳闻,对他的种种遭遇也感到非常惋惜。
刘辩是已故灵皇帝刘宏的长子,依靠以舅舅何进为首的强大外戚势力,继承了皇位。但又因为外戚的昏庸无能,进而引发的宫廷叛乱,流落至民间,被领兵进京勤王的西凉军将领董卓所获。
那野心勃勃的董卓,顺势控制了皇帝刘辩和整个京城,把大汉帝国的中枢踩在脚下。
为了扩大影响力,他在麾下谋士的建言下,改立灵帝刘宏的次子——刘协为帝,废刘辩为弘农王。
至于借口,那可就多了,例如:皇帝刘辩轻佻少威仪,太后何氏跋扈无德孝。
此时的刘协,年仅八岁,年纪尚幼,比起已经十六岁的刘辩,自然更加容易掌控。更何况,刘协幼时便失去了母亲,而刘协的亲生母亲,正是被何太后毒杀的,这样太后之位都可以空缺出来。
于是,董卓凭借着手中的军权,将朝堂上的诸臣一一踩在脚下之后,紧接着便以先帝刘宏更加钟爱刘协,何太后心狠手辣害死刘协生母和太皇太后董氏等等为借口,进行废帝、废后这一系列操作,最终也让董卓站在了权力的最高点。可以说挟天子以令诸侯,那是董卓这厮玩剩下的。
对于这段历史,刘禅自然是熟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