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谈许久,到了午膳时分,镇北侯夫妇自然盛情邀两对小夫妻留府用膳。
镇北侯派家仆去国子监寻大郎、二郎抽空回来参加归宁家宴。
因是家宴,众人也不拘谨刻板地席地分桌而坐了。
除老夫人因暑热在镜春斋静养以外,剩下一家子整整齐齐围坐在一起。
老夫人不在,镇北侯便是府中最尊贵之人,自然列座首位,右手边是镇北侯夫人,左手边是崔应璞、崔应理,接着便是崔令鸢与沈晏。
崔令窈与沈祉则紧挨着坐在镇北侯夫人的下首,往下是尚未及笄的四娘崔令偲和几个年纪尚小的庶弟。
崔令鸢与沈晏的对面刚好坐着崔令偲。
崔令偲出生在镇北侯与贵妾柳氏情意正浓时,不仅姓名饱含了耶娘对她的来临的满满期待,就连样貌也完美结合了柳氏与镇北侯身上的优点。
既有柳氏之柔美,兼有镇北侯之修长,是她们几个姊妹中身量最高的。
高且纤瘦,像春三月的杨柳,又明净如小溪流。杏眼桃腮,扑面而来一股江南水乡温柔。
饱读诗书,才貌双全,性子温柔,善解人意。
不算辜负了她的名字。
偲者,多才,其人美且偲。
想到这,崔令鸢也有些佩服柳氏,不愧是真爱,竟能让镇北侯一介大字不识几个的武粗直男癌忍着头皮发麻翻了几个月的《诗经》才拍案定下了名字。
有对比才有伤害,连对几个儿子都是敷衍地丢给国子监祭酒请其帮忙代为起名……
而女儿们么?
崔令芙的姨娘喜欢芙蓉花,故生了女儿给起名崔令芙。
崔令鸢出生的当日,镇北侯府上空一群大雁掠过,至于为什么不叫“令雁”么,因为嫡母崔夫人名讳中含了“雁”字,为避讳,故才取名令鸢。
稍微好听了那么些。
崔令窈不必提,自有崔夫人替她费心。
五娘......崔令鸢想起总是跟在她身后的跟屁虫小姑娘,按下心中波澜,面上笑了笑,接下崔令偲敬来的酒。
这下便发现了,崔令偲今日风情更甚往日,浅笑嫣然,虽是向她敬的酒,可眼风却是扫向沈晏那边。
崔令鸢也不揭穿,笑吟吟地看向她。
当崔令偲发现自己朝思暮想的沈三郎就坐在对面时,对方虽没有看她,她却还是害羞紧张得不行。
目光落在沈晏身上,对方面如冠玉,俊秀挺拔,姿态清雅,她不敢多停留,慌张垂下眼。
又看向身侧的崔令鸢。
真真是芙蓉不及美人妆,富贵娇艳不可言。
崔令偲恨得快要将筷子咬出牙印了,自惭形秽的心思底下,不免又多生出几分嫉妒。
她赶紧又偷扫一眼沈三郎,见他冷着脸,没有一丝新婚旖旎之情,这才松一口气。
就说嘛,凭三娘生得这副艳俗样貌,怎么可以配得上沈三郎这般清风明月的朗朗君子呢?沈三郎也不是会被美色诱惑的人。
还是只有知书达理、举止娴雅的端方仕女才能与其相配啊。
姨娘说的对,自己虽比不上长安第一才女越秋白的才情,也没有嫡母的帮衬,但若只是给沈三郎为妾......却,却也不算辱没了。
这才......
她忍不住表现一番,娇娇柔柔地向崔令鸢敬酒,试图引起沈晏的注意。
崔令偲感受到崔令鸢和沈晏终于看过来的目光,娇羞垂头,适时地露出一段滑如凝脂的嫩白手腕。
而后便听见三娘含笑的声音:“四娘今日的翡翠镯子——”
话音在舌尖打了个旋,崔令偲感受到嫡母和嫡姐等人扫过来的目光,心也提了起来。
怎么办,不会看出来她今日的刻意打扮吧?
“很衬你肤色。”
崔令鸢明明没说什么,她却心虚地藏起那玉镯,柔柔笑道:“是么...”
她下意识去看沈晏,发现对方的眼神并未在她脸上停留,下一瞬便移开了。
崔令偲有些失望,再面对崔令鸢回敬的酒时便有些懒懒的。
——
崔应璞见到席上有一笼荷莲兜子,便触景生情,略带遗憾提起:“自三娘出阁后,我再也没吃过合胃口的兜子。”
崔应璞提到三娘的厨艺,口吻有几分赞许,几分为人兄长的小得意。
此言一出,沈晏的目光自然而然落在了那道荷莲兜子上。
荷莲兜子,形有些像烧卖,用豆粉做成粉皮,羊肉三脚子、杏仁、鸡头仁等剁馅“兜”入盏内蒸熟,用松黄汁浇食。又因蒸熟后好似荷花莲蓬,故得此名。
一口咬下去,兜子皮薄而韧,羊肉嫩得流汁。又有坚果杏泥胭脂等调味,很是清香,一点都不腥膻。
这是崔令鸢改良后的方子。
其实并不稀奇,只是她改良的时候会记着所有人的口味去调整,这份心思一直被崔应璞记着。
崔应璞此时提起来,多少也有些故意的成分。
崔令鸢对上他的眼神,眨眨眼。
崔应璞也学她模样,笑吟吟眨眼。
镇北侯府哪里就缺记得住他忌口的庖厨了?
只是记挂着崔令鸢在沈家,想在沈晏面前多给她长长脸,留个好印象罢了。
想到此处,崔令鸢心里涌上一股暖意。
至少,她这些年的用心,有祖母、有大兄看在眼里,记挂在心里,就值了。
——
拜别双亲,崔沈二人又去镜春斋小坐了一会儿。
期间沈晏说去更衣,直到老夫人歇下了方才回来,脸色似乎比之前更冷。
崔令鸢不知道他犯什么毛病,诧异地看他好几眼。这又是怎么了?方才席上还好好的。
难不成方才一脚踩进恭桶里去了?还是说什么
虽然平日里沈晏脸色也臭,但连个眼神都欠奉的时候还只有头回见面呢!
茴香却淡然得很,已经习惯了,郎君不就这样吗从没见他脸上有过其余表情。
二人一路无话,静默走着,还未到二门,崔令鸢脑子里已经闪过一堆乱七八糟的念头了。
直到了马车上,这回,沈晏没有骑马,而是与她一同钻进了马车。
车厢内空间明显狭窄了下来。
崔令鸢抿抿唇,很想说你就不能继续骑马吗?
想到这是人家府上的马车,到底没说什么,默默给他腾了位置。
行至过半,一直垂着眼皮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的沈晏忽然开口:“刚刚,崔四娘私下找我,说了些话。”
嗯?崔令鸢挑眉,“说什么?”
“‘三姊姊率性自然,纯粹可爱,是难得温良和善人’。”
这之后,大概便是些嘱托沈晏一定要好好待她不要辜负她诸如此类话术云云。
崔令鸢之所以能这般倒背如流,也是因为太清楚她这四妹的性子——惯会以退为进,欲拒还迎。
表面上是关心她,实则——
抬眼怯怯楚楚眼神、垂首露出纤细脖颈、额前一缕调皮鬓发……
今日装扮的一切都是那么的恰到好处,心机自然不做作,费不少心思吧?
……
“率性自然”是说她懒怠没规矩惯了,“纯粹可爱”大约是说她蠢……“温良和善”么?
崔令鸢哼笑一声,四娘啊!
挑自己不在的时候出现。
小娘子的算计惯常是回缓的、细水流长的,仿佛绸缎,其下暗藏尖针,以口是心非织成一张漂亮华丽的网,等待着猎物主动钻进去。
崔令偲此举,目标已经很明确了。
她露出个心领神会的神情,明白了沈晏为何而气。
小姑娘,心思浅,倾慕跟算计全都写脸上了,以为自己藏得很好。
清高孤傲如沈晏,自然觉得自己被当成了个傻子。
而之所以会跟她通气?
大约是出于对妻子的尊重,以及,希望她能及早认清家里的牛鬼蛇神,划清界限,以后作死也请不要带上宁国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