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晏下值回来,还没走近院子,已经飘来了肉香,一闻这不属于牛羊的甘肥香气,沈晏就知道,又是崔令鸢在研究豕肉菜了。
心中猜测着今日的菜色,连带着脚下步伐也加快了些。
想到阿翘在等他回去试菜,沈晏步履轻快,一脚迈进蘅芜居,脸上尚未浮起的微笑僵住——
院子里,好生热闹。
——
被阿翘邀请试菜的,不止他一人。
崔令鸢正与徐氏说着京中八卦,她也就是个二道贩子,把温六娘那儿吃的瓜转述一遍罢了。
徐氏不比姜氏当家,消息灵通,此刻听了一个比一个劲爆的话题,嘴已然合不拢了。
二人正说到尽兴处,被阿梨一声尴尬中略带欣喜的“郎君回来了!”给打断,双双扭头。
徐氏见了沈晏,微笑着打招呼,又叫正在东厢房玩耍的孩子们出来一一向三叔问好。
沈晏嗯了一声,“去玩吧。”
孩子们欢呼着散了。
徐氏在此,他不好在院中逗留,只好进去书房。
崔令鸢皱下鼻子,沈三今日心情不好?
难道跟同僚吵架了?
崔令鸢脑补了一下沈晏公堂之上与人争执的画面,咦,真是有辱斯文。
徐氏倒没觉得有什么,三郎一贯严肃,只是不如她那个夫君古板老旧罢了。
崔令鸢今晚做的头一道乃是横扫后世各大酒席的镇场子荤菜——梅菜扣肉。
浅口白瓷盘中,肥瘦相间的五花肉整齐码成塔形,梅菜均匀铺散在周围角落一圈。
无论是肉还是汤汁,都呈现出漂亮的酱红色,与白瓷透亮的颜色形成鲜明对比。
菜干吸收了蒸出来的肉汁和肥油,金黄腊色,油光发亮,而偏肥的豕肉因梅菜增添了清爽的口感,吃着肥而不腻,
看着这么多肥肉,徐氏心里还有些发怵。
但这是崔令鸢辛苦半下午做出来的,无论好不好吃也得尝尝。
徐氏犹豫着夹起一片,肉片颤巍巍倚在筷子上,几欲断开。
她忙学着崔令鸢的样子,铺在米饭碗上,再舀一勺汤汁浇上去,稍微一拌,和饭一起送入口——
入口微咸中略带丝甜,是梅菜的特殊滋味,汤汁黏稠鲜美,豕肉软烂醇香,是为“甘腴”。
沈冶也尤为喜欢这道滋味咸甜,口感软糯的肉食,大厨房许久没有送来这么直白敞开了吃的“肉”了。
孩子么,是理解不了什么高雅的,自然也不会因为坚持吃素而产生什么精神满足感。
沈菁沈蕴是小娘子,有手帕交,平日许会更在意些,沈冶却是个实实在在的小胖子——他就喜欢吃肉。
徐氏也不拘着他们,爱吃肉的吃肉,爱吃素的吃素,反正渡月居点膳从来是一人点一样自个喜欢的吃食。
梅菜扣肉虽好,吃多了难免想吃些清淡的间间口,徐氏便又将目光放在了另一道汆丸子上。
这样一道菜,是为了照顾口味清淡的人,煮些汤饼,或是泡饭、下米饭,都很合适。
丸子口感并不很细腻,也不如鱼丸嫩滑,一是因为豕肉不比鱼肉细腻,二是崔令鸢做的时候便刻意追求这种粗粗的弹牙肉感,让百姓们吃着有种“扎实”的感觉。
放些菌子、萝卜在里面,汤味清甜鲜美,肉香倒成了其次的了。
徐氏彻底被折服。
暂时性放下碗,见沈晏默默夹菜吃饭,徐氏忽然想起一事来。
沈冶今年开蒙,便是沈晏从中联系的前国子学祭酒季老先生,因有他的引荐,故而沈冶前段时日才能顺利拜入季老先生门下学习。
徐氏一直想找个机会正式感谢下对方,催促沈荐将人喊来渡月居,她准备些好酒好菜,让沈荐这个做兄长的陪人家好好喝一顿。
沈荐却不以为意,还道亲兄弟何须这般计较,日后若三房有什么难处,他自然也会帮衬。
徐氏对他简直没脾气,自己却觉得,再怎么样深厚的情分,人家帮了你,若不知恩,总有消磨耗尽的那天,便借着今日崔令鸢相邀,在饭桌上提起了这事儿。
沈晏半垂着眼,看崔令鸢伸手摸了下仰头看他的沈冶,才道:“阿兄说得对,一家人,二嫂不必客气。”
用过暮食,徐氏没忘了崔令鸢邀请她来的目的,斟酌了一下用词,笑道:“弟妹的手艺自是没有问题,只是有一点上,弟妹可得考虑考虑。”
崔令鸢忙道:“愿闻其详。”
“庖厨选人可得靠谱些,否则只怕方子被有心人泄露,让人学了去。”
防人之心不可无,崔令鸢总不能坐到后厨去亲自给他们炒菜吧!
一量大做不过来,二作为高门贵女,根本不现实。
崔令鸢细细琢磨了琢磨,“可以细化下分工,灶火的专管灶火,洗菜的专管洗菜,切菜的专管切菜。调馅儿的、炒菜的、调酱汁子的,各处不同,这样难泄露。”
这说的是后世流水线的概念。
“一些关键步骤,譬如腌酱菜、窖酱料一类影响口味的,便由仆婢统一做了,再送过去。”
在外头租个小院子,专门做酱厂一类的,里面都是自己买的人,身契握在手里,不怕背主。
徐氏总算点点头,她还担心对方一点都不防着外人呢。
送别徐氏,崔令鸢喝口热茶压一压方才吃肉燥意。
这时候沈晏才道,“其实醉仙楼庖厨的身契也给你了。”
这便相当于酒肆庖厨不是雇佣,而是家仆了。
律令中规定“奴婢贱人”,故而奴仆背主量刑尤重,令人闻风丧胆,自然不会轻易背叛主家。
崔令鸢嗯了一声,觑他神色,自恃最近二人关系有所缓和,挑眉一笑:“郎君方才还板着个脸,二嫂她们一走,倒和煦下来了。”
沈晏脸上淡淡不自然。
女郎家,太促狭也不好,这种话也是好当面说的?
他还以为,阿翘终于开窍明白了什么,却听得崔令鸢打趣:“每次见阿冶他们都格外冷,郎君莫不是嫌小孩烦吧?”
沈晏:“......”
沈晏磨了下后槽牙,“不是!”
“那是上值时候与同僚发生争执了?”
“......我从不与人置气。”
对方还在继续瞎猜:“哦,那就是宫中饭食不好吃了。”她想起来了,上次这人喝醉了,就狠狠吐槽来着。
崔令鸢露出个“懂,懂,我都懂”的表情,拍拍他的肩:“唉,早起上班还吃不好饭,换我也不开心。”
“......”
沈晏还待解释些什么,对方已经摇头叹气着走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