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像是从深渊中缓缓浮起。
最初只有混沌,然后是冰冷的感知——背部抵着坚硬的地面,空气中渗透着让人不适的寒意。
“你怎么睡在这里?”
星榆缓缓睁开眼睛。
光线像针一样刺痛她的视网膜,她花了几秒钟才能看清眼前的景象。
视野逐渐清晰,边音那张总是绷着的脸出现在面前。在她身后,是朝暮。
不对……
认知刚刚浮现,破碎的记忆便如同被打翻的玻璃瓶,碎片般的画面开始在脑海中四处迸溅。
她猛地坐起,动作太快以至于一阵眩晕。
星榆低头查看自己的身体——完整的,毫无损伤,连失去的手臂都完好无损。
肌肉、骨骼、血液,一切都和她记忆中的一模一样。
这不可能。
她握紧拳头又松开,感受着每一块肌肉的收缩。
这种触感是如此真实,却又如此……不真实。
她记得那种被一点点吞噬的感觉,记得意识在消散前的每一个细节,每一分痛苦,每一丝恐惧.
“我……”星榆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这个动作如此熟悉,却让她感到一阵恍惚。
她死了,她很确定这一点。
但现在……?
“我们是来巡逻的。”边音站起身来,“倒是你怎么会在这种地方?”
我……也想知道啊。
星榆在内心无声地回答。
这是再一次重生?
按理说,这应该是和第一次一样,是那个“司夜之主”赋予她的重生机会。
既然有第一次,自然也该有第二次……
不。
她很快否决了这个想法。
司夜之主亲自唤醒了020,让它前来终结自己的存在。既然如此,又怎么会给予她重生的机会?
“抱歉,”星榆站起身,故作镇定地拍了拍衣服,“昨晚离开委托所的时候太晚,可能有点累了。”
声音听起来很自然,就像真的只是在解释一个普通的失误。
边音的语气里带着怀疑:“所以你就你在这里睡了一整晚?”
“嗯。”星榆简短地回答。
她不想多做解释,因为她自己也无法解释,违和感让她几乎无法维持平静的表象。
“那还真是——”
边音还想说什么,但被朝暮打断了。
“没事就好。“朝暮轻描淡写地说,仿佛一个代理人在执勤时在莫名其妙的地方睡着是再平常不过的事,“不过下次最好还是回家休息。这里太冷了。“
“我知道了。那我先走了。”星榆说着,装作若无其事地活动了下身体,急于摆脱这个尴尬的场面。
她不确定朝暮是否察觉到了什么,但这种不动声色的掩护正是她现在需要的。
趁着两人的注意力被转移,星榆快步走向出口,每一步都带着刻意的平稳——
她需要时间,需要一个安静的空间来分析眼前的状况。
就在街角转弯的瞬间,阵异样的感觉突然从血管深处泛起。那感觉就像是有无数细小的电流在血液里游走,又像是有千万只蚂蚁在皮肤下爬行。
她看向自己的手臂,皮肤表面泛起一阵诡异的波纹,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血管中游弋。
星榆的身体瞬间紧绷,肌肉条件反射般地收紧。
那震颤直接在她的意识中形成了信息:【无法完成吞噬,这是第一次。】
昨夜的恐惧、厌恶顺着脊椎蔓延上来。
那个东西——
那个吞噬了她的“清扫者”没有离开,而是潜伏在了她的皮肤之下。
无数细小的意识正在她的血管中流淌,继续着它们的呢喃:
【自诞生以来的第一次失败。为什么?】
“滚出去。”星榆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
她右手按上腰间的短剑,迅速思索起对策。
如果要割开血管驱逐这个寄生者,最佳的切口应该在哪里?
需要多深的伤口才能确保把它们全部逼出来?
这些念头在她脑海中快速闪过。
“清扫者”仿佛理解了她的意图。
它的意识就像是无数存在在同时说话,却又共同传达着一个信息:【我们来自相同的地方。你身上有故乡的气息。我们都是被囚禁在人类规则中的异乡者。】
这种突如其来的亲近让星榆愣了一下,但她很快恢复了警惕。
“这不是你们赖在我身体里的理由。”星榆眼神一冷,手腕翻转,匕首在小臂上划出一道精准的切口。
鲜红的血液涌出,但那些本应可见的黑色液体竟完全消失了踪迹。她能感觉到它们的存在,却无法捕捉到任何实体。
每一条血管都在她的掌控之下,她让血液以不同的方向流动,试图将那个隐形的入侵者困住、挤压出来。
但那些诡异的存在就像是融入了她的血液本身,无论她如何尝试都无法将它们分离。
星榆咬紧牙关,眼中闪过一丝狠厉——她开始强行扭曲血管的走向,用极端的压力试图将它们碾碎。
剧烈的疼痛从手臂蔓延开来,她的血液已经完全在掌控之下,却始终抓不住那个虚无的寄生者。
【……契约束缚生效中,无法在此显现。】
血液中的震颤突然变得克制而微弱,那些存在似乎在……解释?
【被剥夺名字,重新编号为AEoN-cpmmt2076c。功能,吞噬、分解、重组。人类的契约:观测区域内禁止显现。无法违背,无法改变,无法突破。无法改变,无法突破。】
星榆慢慢放松了对血液的控制。
她渐渐理解了这个存在的本质。
这个东西——所谓的“清扫者”,是由数百万个既独立又相连的意识构成的集群体。现在寄居在她体内的,不过是这集群体中的一小部分。
它的本能就是吞噬来分解任何物质,又能将物质完整还原,和日轮转动、潮汐涨落一样自然而原始,不带任何目的性,只是单纯地遵循着某种规律。
特异管理理事会剥夺了它原本的名字,为它重新编号为AEoN-cpmmt2076c,并成为登记在册的“移涌”之一。
她们用名为“契约”的文书驯服了它——或者说,这更像是极其严苛的委托合同。
它必须等待代理人或委托所的召唤才能现身,而且只能在没有人类观察的区域显现。
这两个条件缺一不可,而这种强制性的生存方式已经持续了不知多少年。
至于出现之后,倒是可以为所欲为。
星榆突然想起,先前在F环时,她曾观测到一股在夜间游走于内环的诡异能量流。
现在看来,那应该就是这个存在在执行“清扫”的真实形态。
这个存在既无情感也无智慧,却有着最纯粹的诚实。
它不会说谎,因为它根本没有谎言的概念。
星榆甚至不确定这是否能够称作交流,她只是碰巧能将这个存在的行为模式,翻译成自己可以理解的信息。
就像有的人类会把风声理解成远方的呢喃,把雨滴看作天空的眼泪——但实际上,那只是最单纯的物理现象,既非真实也非虚假。
她竟然有点微妙地理解这个存在。
或许是因为它不像020那样用“永恒”、“圣种”这样华丽的辞藻来包装杀戮,也不会摆出高高在上的姿态谈论什么“神圣的使命”。
它仅仅是遵循着最原始的本能,不会在死亡之外再附加任何意义。
昨晚的愤怒仍在,但已经变得不那么尖锐。
在充满谎言与伪装的世界里,一个完全诚实的东西,反而让她感到几分亲近。
“为什么从没有人发现你们?”星榆重新询问,语气变得稍微缓和,“这么多年来,总会有人看到些什么。”
无数个声音陈述着事实。
【黑暗赋予我们自由,从召唤到太阳回归东方的每一刻,我们都被要求复原人类世界的秩序。吞噬物品,还原场景。】
【契约允许我们吞噬所有目击者。每一个观测到我们的存在,都已经回归空无。】
星榆沉默了片刻。
这是宵禁的真相。
宵禁是共识,最不容违背的铁律,无论是什么样的人,在夜幕降临时都会乖乖躲进屋内。
因为所有违背规则的人,都已经在无声无息中被抹去了存在。
“那么……”她迟疑了一下,“我的身体,也是你们给我还原的?”
血液中泛起困惑的震颤,更加生疏的概念随之传来:【不,我们只能重组无生命的物质。你自己完成了重组。】
“什么意思?”
【某种力量固定了你的形态,你的存在突然被锁定在这个人类的形态里。如果在被允许的出现时间,我可以将那个画面重现给你。】
这句话让星榆眼前一亮。
她走进一间空荡荡的房间,关上门,靠在墙边。
不同于清扫者,她发现了这个契约中存在的漏洞。
“这样就不算是‘被观测’了,”星榆缓缓闭上眼睛,“对吗?”
无数个意识第一次接触到一个全新的概念。
理事会只是发布命令,下达任务,而它们就像机器一样执行。
从未有生命和它们进行过这样的交流。没有任何存在告诉过它们,规则可以弯折,却不至于折断。
契约是人类书写的文字,而文字总会有其边界和盲点。
【……可行。】
血液中的震颤带着某种惊异。
当她睁开眼睛时,整个房间已经被漆黑的液体所吞没。
清扫者在房间中央凝聚,渐渐构筑出一个形态。
那是对她死亡瞬间的完美复刻,唯一不同的是,这个复制品通体漆黑。
扭曲的流体,崩解的边缘,以及被剖开的空洞,每一处细节都被精确地还原。
残留的清扫者传达意识:【我们尝试吞噬你的心脏,但失败了。你的形态彻底瓦解,展现出原本的形态……】
漆黑的形态开始扭曲,重现这个瞬间——
星榆的身体完全液化,化作无数条银白色的流质,不断地延伸、分裂、扭曲。
看着那个画面,星榆突然意识到关键的区别。
平时的变形更像是一种技巧,精确而在掌控之中。而眼前这个画面那已经不是她平时能够控制的范围,而是彻底的、本能的异化。
这更像是……
超凡失控。
在彻底的意识消散中,她也走到了那个临界点,即将坠入所有失控者共同的深渊。
【在此之后,一种强制的否定,又强行把你变回了人类的伪装。】
流体突然凝固,某种难以名状的力量突然降临。
如同一只无形的手,强硬地将她的存在压缩、限制,将所有即将绽放的可能性都扼杀在摇篮里。
扭曲的形态被迫凝固,像是被铁律钉在了人类的轮廓中。
星榆看着这一幕,不由自主地摸向自己的心脏。
锚点……?
她想起理事会提到的“自我核心”,能在绝望中支撑人继续存在的东西?
但她真的会拥有这种东西吗?
这种东西又是发挥这样效果的吗?
星榆看着房间中依然在游动的黑色液体,突然不愿再继续这个话题。
这些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她确实还活着。
“好了,你已经出来了,就回到你该去的地方吧。“
房间中的黑色液体猛地一颤,还不等星榆反应就朝她涌来。
“别过来。”
【虚无交切】银色的裂痕瞬间在她身边浮现,朝着最密集的液体切割而去。
清扫者仿佛水流遇到了障碍物,轻巧地从缝隙中流过。
【你知道我们之间存在联系。我们可以为你履行我的职责。分解、重组、隐藏。任何你需要的形式。我们会很安静,不会干扰你的选择。】
那些液体依然在她的皮肤表面游弋,却始终保持着某种界限,不曾强行侵入。
【我们昨天吞噬了另一个存在的碎片。与你相似,却又不同的气息。它虽然并非来自我们的故乡,却能成为完美养分。我们无法吞噬你,但它不同。】
这些话语直接在她的意识中回荡,不带任何感情,却透着微妙的诡异亲近感。
她停下了抗拒的动作。
这个意外的盟友,似乎与她有着某种共同目标。
……或许,可以尝试?
察觉到她态度的微妙软化,黑色的液体悄无声息地渗入她的皮肤,过程轻柔得不可思议,就像一滴墨水在清水中舒展。
【合作愉快。我们终将找到回归的道路。】
“别说这些没用的。”
【服从你的要求。】
星榆没有回答,转身离开,感受着血液中那个逐渐安静下来的存在。
这种古怪的共生关系,毫无预兆地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