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金宝枕头垫得很高，闭着眼睛，嘴巴微张，枕头上流了些口水，“嗯”了声。
似乎是蓄了好久的力，好一会儿睁开眼睛说道：“这针的有效期，越来越短了！”
乐乐心里有些难受，强颜欢笑，说道：“不行咱就一周一针的打，现在打得起！”
“唉！”常金宝又闭上了眼睛，“身体撑不住了，屁股上都没好地方了，胰岛素打得肚皮也没好处了！”
眼泪顿时涌出，乐乐没敢擦，捏着常金宝的手没动，咬着唇不敢说话。
常金宝的手动了动，推了推乐乐，“你去吧，歇着去，上了一天班累的。”
声音绵软无力，气浮语虚。
乐乐紧了紧常金宝的手，起身出来了。
妈妈坐在外面，脸色暗沉。
乐乐安慰道：“没事，每年三四月都这样，不行我再去请孟医生。”
张桂香抽了抽鼻子，“唉，也够了，要不是有这么好的闺女，他哪有这么多年好日子过。
一针2000多，打了几十万了，哪个农民负担的起。
我从来没想过有朝一日能住上楼房，真享受够了，他住了快十年，真的够了！”
张桂香絮絮叨叨，细数着女儿们的好！
“他那药，你都给一样一样分好，放进分类药盒，标上哪天吃，就差喂嘴里了。一说哪里不舒服，你姐姐姐夫忙前忙后……”
乐乐靠在妈妈肩上，没有说话。
这么多年，和爸爸的关系，乐乐感觉，一直在进化。
小时候，她是怕他的，他不用打不用骂，那张脸一板，乐乐就害怕。
她像被驯化了一般，竭力讨好他。
他说话总是说一半留一半，或者只是黑着脸没有语言。
有时候明明好好说话，突然脸色一变，乐乐就知道，她的表现不合他心意，她也很会转圜，马上会调整。
这直接影响乐乐为人处世的方式，谨小慎微。
他对她期待很高，所以乐乐，努力优秀。
但是，这样的相处方式，乐乐很厌倦，她讨厌察言观色，讨厌顺应别人的心意，她心里委屈，却没有足够的能量去反抗。
去西京上大学，是她最执拗的叛逃，包括后续的工作。
和爸爸的相处模式，造就了她和权威的相处模式，离开爸爸，面对其他权威，她只剩了叛逆。
这是她学习了心理学后，一次又一次回忆并整理和爸爸的关系，得到的结论。
她学沙盘的时候，有时候会长时间对着沙盘里象征爸爸角色的人偶，一遍遍去重复一些对话，一些不敢直接和爸爸说的话。
回老家来结婚，一开始她怨过爸爸。
后来学习心理学，她甚至觉得他生病都是在控制她。
且不说由心理因素产生的行为情绪变化，使神经系统、内分泌系统、生殖系统以及骨骼肌肉系统，发生生理性变化，最终导致生病。
单就潜意识语言，他管不了她了，于是示弱，但他不懂表达，表达不出来，就落在身体上，于是他病的很严重。
再后来，是魏无涯的影响，她和爸爸实现了彻底的分离，这是乐乐一直努力的结果，但某种程度上，也是父女关系必然的走向。
心理学家荣格曾经说过：母子关系指向融合，寓意亲密；父子关系，指向疏离，寓意规则。
乐乐终于实现了和爸爸的分离，也终于和自己和解了。
她开始理解他的行为模式，他是爱她的，用他自己认为对的方式，用他自己力所能及的力量，爱着她们！
比如结婚。
妈妈说过很多次，嫁给常金宝，除了没进城其他都挺好，因为他对她好！
乐乐以前不理解，后来，慢慢理解了。
那个家暴和不尊重女性的年代里，爸爸以最大的努力克制自己的脾气。大男子主义横行的农村里，他学着做饭、洗碗、洗衣服，他会做家务。
他以爸爸以及丈夫的视角，认真的帮女儿们挑选结婚对象，事实证明，他的眼光真不错！
后来发现，他不是亲爸爸，乐乐内心居然没有太多波澜，因为她心里只有一个爸爸，他不完美，甚至有点差，但他是个很立体的爸爸，一个很立体的人。而且他差的那些地方，妈妈都弥补了。
……
乐乐忍不住哽咽起来，爸爸吃了太多苦，十五岁开始养家，什么活都干过，落下一身病。苦了半辈子，没过几天好日子。
妈妈捏住乐乐的手，两个人谁都没说话。
第二天一早，乐乐带了常金宝去打针。
自从那年肺结核事件之后，医院就不给常金宝打针了，但之前医院的一个医生出来开了诊所，他给打。
打完针，照例会开三个月的药。
乐乐付了钱，拿了药。
回到家，乐乐把药分门别类，放在一个盒子里，4*7的盒子，4是餐前、中、晚、睡前，7是一个星期，上面都有标注。
这是乐乐给买的，因为常金宝病多又杂，除了常规早中晚吃的药，还有些药两天吃一次，有些药三天吃一次，有些药需要空腹吃，有些药需要餐后吃，他经常混淆，后来乐乐给买了这个药盒，他再也不会忘记了。
常金宝身体还是乏，回来又躺着了。
午饭时，出来了，叹着气，“这次打完怎么感觉没什么效果。”
乐乐给盛了粗粮饭，夹了菜，把碗端到常金宝面前，说道：“这才打半天，哪有那么快，休息一下，明天再看。”
常金宝默默不语，也没怎么吃菜。
第二天乐乐一起床，就到楼下去看，爸妈都没在卧室。
打电话给妈妈，妈妈说道：“你爸他好了些，我们出来走走，给你买了早餐，到楼下了。”
乐乐吁了口气，放心了些，去洗漱。
等洗漱好下楼，常金宝已经坐在餐椅上。
看乐乐下来，嘴角扯出微笑，“快来，看我给你买了什么！”
乐乐凑上前，“哇，菜夹馍！好多年没吃过了。”
乐乐坐到了常金宝身旁，接过菜夹馍的纸袋。
像肉夹馍的面饼，中间夹的是菜，一般是胡萝卜丝、海带丝、豆芽或者黄瓜条，花椒油拌的，麻麻辣辣，很香。
自从高中毕业，乐乐就没吃过这个了，确实很怀念。
不过，这个味道有些一言难尽，除了咸味，并不好吃。
但乐乐没说，大口大口，吃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