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佑二十五年,秋末。
巴蜀大地迎来了一场小雪,雪花纷纷扬扬,山间草木一夜之间换了新装。
官道上,云绫骑着枣红马,仰着小脸感受着雪花的冰凉,瞧着颇为享受的模样。
打小生活在明玉岛的她,长这么大还是头一次遇上下雪,正新奇着。
在她身侧是一身便装的王尔山,身后则是庞万春、李思道、王宪、燕家兄妹以及两千余精锐兵马。
随着王尔山和云绫各有升迁,他们二人的这些亲信们也都各自有了任免。
王宪作为王尔山的亲侄子,成为梁州大都督府左参军司马兼亲卫统领。
庞万春被云绫推荐给王尔山,就任梁州大都督府右参军司马。
这二人将协理军务,算是联手分了参军杜进贤的权。
李思道受命担任梁州大都督府副都尉,成为云绫的副手。
燕十六与燕十七则接过庞万春的缺,成为云绫的正副亲卫统领,算是彻底有了正式的出身。
两千玉麟卫战兵本就是公孙安世为云绫准备的亲军,此番自也随着云绫一道赴任梁州。
说来,带着两千甲胄精兵赴任的,在大周一朝恐怕也就云绫这一家了。
“公孙姑娘是第一见雪?”
王尔山见云绫一副新奇享受的模样,不由出言问道。
闻言,云绫点了点头,俏声回道:“是哩!我自幼便在明玉岛生活,那里四季如春,哪里能有雪哩。”
“哈哈~”王尔山开怀一笑,旋即说道:“如此好地方,王某倒是羡慕得紧啊。”
起了话头,二人就此闲谈起来,一路倒也不显沉闷。
这是他们从乾州出发的第十五日,已然进入梁州地界,也亏得大周素来重视官道修建,否则光是一个金牛道就足够他们迁延时日的。
按照行程,再有一日,他们便可抵达汉中城。
正当二人聊得火热之际,在前探路的探马策马而回,在云绫身前抱拳禀报道:“报!都尉,前方十里有一支人马,约莫百人,看旗号应是梁州之兵。”
“哦?”云绫心生疑惑,看向一旁的王尔山。
王尔山摸了摸下巴,随即说道:“应是前来迎接引路的。”
说罢,他又看向探马,问道:“可探明领头之人是谁?”
闻言,探马轻轻摇头,回道:“见了这支人马,小的便快马赶回报讯了,由其他兄弟在前方盯着。”
正当此时,又一匹快马赶回,同样在云绫身前抱拳禀报道:“报!都尉,已探明前方那支人马乃是梁州一支百人队,领头者正是梁州参军杜进贤!”
闻言,云绫与王尔山对视一眼,随即说道:“继续盯着!”
两名探马领命而去,云绫则催马缓缓前行,控制着队伍的行进速度。
“大都督,这杜参军冒雪前来,您怎么看哩?”云绫轻声问道。
王尔山沉思片刻,摇了摇头,回道:“不知!按说他与我们分属两边,即便是做面子,他也犯不着冒雪出迎,何况是离开汉中几十里相迎。”
闻言,云绫臻首轻点,她也是这般想的,即便杜进贤是在做面子,也犯不着如此,只在汉中城外十里相迎礼节就已足够隆重了。
若说是想为难云绫二人,给个下马威什么的,也不像。
他们这里即便排除两千玉麟卫战兵,还有王尔山的三百亲卫在,对方却只带了个百人队来。
杜进贤若是这般莽撞行事,他也坐不到如今的位置上。
想不明白,她便不想了,当即与王尔山说了一声,随即传令大军加快速度前进。
她倒要看看这杜进贤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出汉中数十里相迎。
十里地,说近不近,说远也不远,大军加速前进,不过一炷香便到了地方。
探马们自动回归队伍,王尔山则打头迎上了站在凉亭下的杜进贤。
“哈哈哈~王某何德何能,竟能劳动杜参军出城数十里相迎?”王尔山翻身下马,带着云绫快步走向杜进贤。
杜进贤同样快步上前,在王尔山身前深深一礼,这才说道:“大都督言重了!杜某已略备薄酒,还请大都督暖暖身子!”
说罢,杜进贤将身子一让,请王尔山入亭中歇脚。
王尔山也不多言,笑着将云绫介绍一番,这才大步迈入亭中。
三人坐定,杜进贤冲身侧一人使个眼色,那人当即抱拳退下,片刻后便领着百人队为大军分发吃食劳军。
王尔山与云绫对视一眼,都未说话,静等杜进贤表明来意。
杜进贤起身为二人斟上一杯温酒,随即端起酒杯笑道:“大都督大破十万西羌军,公孙都尉年少建勋,杜某久仰二位英名!这一杯,杜某先干为敬!二位,请!”
说罢,杜进贤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随即看向二人。
见此,王尔山开怀一笑,当先满饮杯中酒,云绫也未多言,举杯相随。
杜进贤拿出了主人家的架势,劝酒布菜,热情周到,一时间凉亭内的气氛分外活络。
酒足饭饱,王尔山看向杜进贤,出声道:“杜参军,我王某是个粗人,不太会弯弯绕绕的。你这又是出城数十里相迎,又是美酒佳肴招待的,到底所为何来,如今可能说道说道?”
闻言,杜进贤面上笑意微微一僵,随即笑道:“大都督是个爽利人,那下官也不兜圈子了。”
话落,王尔山与云绫相视一眼,都正了正神色,静待下文。
杜进贤先是挥退左右伺候之人,沉吟片刻,这才道明了来意。
这一说就接近半个时辰,话中的内容却让王尔山与云绫大皱眉头。
总结而言,杜进贤此来不为别的,就是想要改换门庭,彻底投靠王尔山,或者说是彻底投靠辽东公孙氏。
无缘无故改换门庭,这在官场可是大忌,云绫不信出身名门又身居要职的杜进贤会不知。
面对云绫的疑问,杜进贤也没藏着掖着,爆出了一个大秘密。
按其所言,前任梁州大都督任三贤的死极有可能就是因为与梁州长史卢之远不和所致。
任三贤在任上一心为民,严打贪腐,在梁州上下官声极好,有着通家之好的杜进贤却曾多次在酒后听到卢之远出言抱怨。
为何抱怨?
卢之远此人极为贪财,作为大都督府长史分掌政务,手底下油水很足,有的是人想要孝敬他。
尤其是在其兄卢之浩出任相国后,那巴结讨好他的人就更多了。
但任三贤却是个极为厌恶媚上欺下之人,多次在公开场合明里暗里地点卢之远,是以二人可谓面和心不和。
当梁州官场传出任三贤即将高升入京之时,卢之远就开始变得神神秘秘的,很多事连杜进贤都防备着。
那时,杜进贤也没当回事,还道卢之远是在提前布局谋划大都督之位。
哪曾想,没过多久任三贤就暴毙而亡,卢之远立马跳出来主持大局,对外只说是急症病亡。
杜进贤是亲眼看过任府惨状的,阖府上下一夜之间无一活口,怎么可能是病亡。
看卢之远的表现,杜进贤猜测此事十有八九是对方干的,干的很干净,没有一点线索留下。
念及两家交情,杜进贤单独找到卢之远想要问个明白,卢之远却教他莫要多管。
打那之后,杜进贤就隐隐觉得自己被人监视了,他心知是卢之远不放心他了。
尤其是王尔山即将上任梁州大都督的消息传来,杜进贤就发觉卢之远看他的眼神极为不对,每每都隐含警告之意。
这让杜进贤直觉如芒在背,唯恐哪日就步了任三贤的后尘。
思来想去,杜进贤不欲坐以待毙,这才有了今日这一出。
“杜参军可有实证?”王尔山沉声问道。
“并无。”杜进贤摇着头,轻声回道。
闻言,王尔山看向云绫,他很清楚杜进贤想投靠的不是他王尔山,而是辽东公孙氏。
是以,接不接受,都不是他王尔山能做主的。
云绫并未立刻表明态度,而是在心中盘算着杜进贤之言。
据她所知,范阳卢氏世代官宦,手下虽有些势力,却大多都是在官场。
既是混官场的,就得讲官场的规矩,暗杀之事就是在大大的坏规矩,想来卢之远绝不会如此不智,除非他有不得已必须这么做的理由。
那么,这个理由会是什么呢?
云绫心念百转之际,一个名字突然在她心头闪过,血杀楼!
如今公孙玉瑶正在汉中追查血杀楼总部,已有眉目,那么很可能血杀楼就是扎根在梁州的。
如此一来,任三贤的灭门惨案也就有了头绪,血杀楼是绝对有实力做出这等事的。
看卢之远事后的态度,即便此事不是他授意的,他也绝对是知情之人。
血杀楼能与天机门家贼合作,未必就不能与朝廷官员合作。
若卢之远当真与血杀楼有牵扯,那么任三贤死了,卢之远再依托卢之浩的关系坐上梁州大都督之位,于血杀楼而言无疑是个极好的结果。
那么,杜进贤在其中又扮演着什么角色呢?他当真如他所言一无所知,全然无辜?
念及此,云绫定定地看着杜进贤,眼中古井无波,教人看不出情绪来。
杜进贤被云绫看得有些紧张,暗道好强的气场,不由心生惴惴。
“杜参军既无实证,如此背后说道同僚,可非君子所为哩。”云绫定定地看着对方,淡淡开口道。
“这,这······”杜进贤一时语塞,不知当如何回应。
见此,云绫忽而轻笑出声,令杜进贤顿生春风拂面之感,一时竟有些痴了。
“天色不早,还需尽快赶路,杜参军也一起吧。”云绫起身离开亭子,只留下这一句话。
杜进贤愣愣地看着云绫的背影,王尔山则拍了拍前者的肩膀,大笑着随云绫一道而去。
片刻,杜进贤反应过来,顿时心中一喜,赶忙追上云绫的脚步。
他知道,今日这趟是赌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