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德十二年的春寒很快就过去了,但对于安陆各个士人家族来说,它仍旧显得如此缓慢。
春寒是底层人一年中最开始的一段休息时间,也是底层人一年中最后的休息时间。
趁着农闲,冬日做过工,缴纳完叫人喘不过气来的税赋,履行过徭役,竹篓子捡过冬笋,与家中老叔烧过柴炭,卖过补贴生机的小物件,杀过年猪,熬过猪油之后,他们才得到了片刻可以喘息的时间。
而就是这么平均分给一年中每一天,连片刻功夫都难以占据的时间,士族认为,太长了。
因为春耕是无论如何,再有天大事,家里死了爹娘,士族祖坟被人刨了也耽误不得的事情。
而农人们更是死命把着土地,可不做工,不可不种地的一群人。
因此没人敢趁着这几天工夫,把他们叫出来做将一些工坊的地挖一挖,一些道路整一整的活计。
这真是可喜可贺的侥幸事情。
这样子的事情,士族们认为,是上天不公平的原因所造成。
所以他们趁着这段焦急等待的时间,顺手将安陆州公孙氏灭掉了。
用了对士人来说最残酷的手段,比如......革除功名。
理由也不必找,公孙家最近几代人都没有出过进士,家中又没有愿意去哪个县城做九品官的举人。而老一辈人又都去世了,把持家族的就是这个以嚣张闻名的公孙勤。
当然,嚣张闻名这个词汇,是铲除他们家的借口之一,罪名罗列了许多。
官告公文如下:今有安陆州为非作歹之徒,残害百姓之家,恶名昭彰,臭名昭着者,公孙勤也,自父兄去世,而彰品行低劣者,未有如此之甚者,嚣张跋扈,其侄与州中为笔录之官,视公器为一家之私用,互相勾结,封上官试听,一时不察,竟令占用民铺,强抢民女,欺老欺幼,又有本家功名傍身,罔顾朝堂法度,私里从商,搜刮民财,掠夺民脂民膏,一月之余,入其家宅之金银,以数牛车计,有其近其家之良善百姓,忍所非忍,忍无可忍,欲报之本州府中,竟被殴杀至于北护城河之滩涂,草菅人命,良心尽丧者,莫过于此也,其同窗之学孙氏,不忿其行,状告于堂下,本知州判处杖责三十,抄没其家,革除功名之罚,除此之外,公孙之姓,十年之内,本州不予院试!特此告之,以昭公正。
呵呵!这件事可笑的地方在于,他们给公孙勤安的每个罪状都是真的,而且人家这么干了得有几十年,甚至几代人......
这件事情的风波对于普通百姓不大,甚至对于原本公孙家的佃户们也不那么大。
无非是头顶上压榨恨不得把油渣榨出油花来的老爷们又换了一茬,然后今年在种子,在农具耕牛这些这些事情松上几分,至于其他,抱歉,地主们永远得是旱涝保收的一小撮人,不然谁寒窗苦读十几年来考功名啊?
春耕的日子来临,因为地契被送到宝衣局手里,朱厚熜又多了需要管理的几百亩地,这需要至少一百人来耕种。
然而一听闻有几百亩地需要人来种,无论是还在山上的,还是在一些已经开办的作坊里做事的,无论是正当年的,还是有些偏老迈的,总共一千多号男人都表示,可以不需要农具,只要给种子,他们能徒手给地扒一遍。
这包括在赵家村里一些人。
赵家村人来到这个地方已经是第五个年头了,有两个原本年纪就不算轻的中老年男人,终于步入了老人这个行列。
而不凑巧的地方在于,这两人自己的嫡亲子孙,都折在刘六刘七的动荡里。
现在,赵家村肉眼可见的已经恢复了气象,去年以及前年都降生了新生儿,有一个白白胖胖的,看起来就是福气相!
粮食富足,山里地也能种,大家伙儿都有打猎的本事傍身,已经实在没有什么好担忧的地方了。
陆斌两辈子人生当中,这是他第一次见到,心中最后一口心气卸下的人,会以怎样的速度变得苍老。
朱厚熜亦然。
似乎在短短几旬的功夫,他们就变成了一副空壳,一棵没有树心的老树,皱纹变深的同时也近乎于干枯。
而最近一段时间,这两老农恰好又听说了陆斌与朱厚熜手头上有几百亩真正的良田。
这辈子都想再望一眼良田丰收的两个老人当即就对他们提出了请求:希望能够帮着种田,不希望回去了,以后死了,就把他俩埋到不跟别人家田搭界的土埂里,不要薄皮棺材,也不用草席,埋掉就行,反正家里也没其他人了,这一支都断了,就这么着吧。
朱厚熜与陆斌呈现出两面截然不同的反应,陆斌不同意,朱厚熜同意。
不同意的在于,两人家里侄子,侄孙还在,以后总得给人有个烧香的地方吧?
同意的在于,俩老农心愿,其实真的很卑微,侍奉一辈子农田的农人,最终愿望竟然是想摸一摸不属于自己的田地,这样的愿望都不达成,还是人吗?
都有正当理由,但也都认为自己的理由不够有理有据。
他们争执了很久,非常惹人发笑的地方在于,他们都试图去说服对方,说服对方理解自己。
但,往往是互相之间能够明显感觉到对方动摇了,开始选择自己的想法时,或者是陆斌,或者是朱厚熜,自己就将自己的想法给否定掉,又干脆直接跳到对方的角度来否定自己。
他们俩吵了大概有半个多月,吵架过程中,两位老农人中的一位,永远闭上了眼睛。
也不争也不吵,一个将从中老年步入老年的农人,静静躺在家里,就这么去世了。
直到第三日的时候,他才被其他或忙碌,或不忙碌的人发现,第一个发现的是吴婶,因为村里那片山田要开耕播种,她怕村里年轻一些的出了漏子,特意找来询问事宜,这才发现,脸贴着脸,住对门的两个老人,已经走了一个。
也不是笑着走的,也不是痛苦着走的,就是普普通通,在孤寂中离开,脸上一丝一毫表情也没有,蜷曲着身子,背抵着墙,被褥盖在身上,不冷却也是冷的。
另外一个人,似乎早就预料到这件事情迟早会发生,并没有说什么话。
只是在房间里面不出来,多一句话也不讲了,也不去理会任何人,有人偶尔通过竹窗台一角看见了,却只能见到他坐在晚辈孝敬的躺椅上,也不摇晃,只是也佝偻着,蜷缩着,被褥同样盖在身上。
叫人见着的感觉与那去世的老者相同,不冷却也是冷的。
陆斌与朱厚熜赶到的时候,见着的这一幕,与其他人一样,并没有什么分别。
但,这一幕令他两人的意见达成了统一,人死不为大,将死的人才为大。
一位躺着的老农,一位将要躺下的老农,就这样带着去往他们心心念念的良田。
赵姓,不知名的那老人等到了他最后想要见着的一幕,郁郁葱葱的田野里,有耕牛,有水沟,有爬犁在一边靠着,有麦子在抽青梗。
他最后站在土壤中,轻轻呼吸着土层之下,带着湿润气的腥味。
“陆斌小哥儿,朱厚熜小哥儿,以后可不能有俺这样的人咧!”
“......我努力。”
“......我保证。”
“老汉俺就先走咧.....婆娘喂......伢子喂......”
不久之后,凑近农田的地方多了两处坟包。
可能在不久之后,这两处土堆,也不会有人记得,也会消失不见。
青山处处埋尸骨,总是新坟堆旧坟。
陆斌看着新翻的土包,一时间脑子里乱糟糟的,似乎塞满了声音。
他着实是有些累了,最近一段时间,他忙了很多事情,上辈子那段不断往身体注入咖啡因的日子,也没有现在这样让他感觉疲惫。
他坚持了一会儿,在回程的马车上又嘱托了一些事情给朱厚熜,比如有条件之后,房屋修缮问题,比如工坊中,必须大量置办流水线生产法的问题,比如春耕不能耽误的问题,林林总总也说了一大堆。
起先叫陆芸娘记录着,可到了后来,他也分不清楚自己在讲什么了。
稀里糊涂的,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讲了什么。
是的,陆斌到达这个时空之后,久违的第一次生病了,额头滚烫,几乎能烧水。
这把朱厚熜吓得够呛,陆斌陷入昏迷的那一刻起,他就跟个小狮子一样,把陆斌死命搂在怀中,除却莫戈之外,任谁也不允许触碰。
这包括一直与他走的比较近的赵月姑,陆香儿,以及一直贴在陆斌身边的陆芸娘,陆担等人。
他心里也知道,其实靠近的伙伴们没有恶意,但他有点儿害怕。
害怕松口气的功夫,害怕别人牵过手的功夫,害怕转过神的功夫......
这个时代的人太过脆弱, 风寒,伤风感冒,甚至吹片刻冷风,都可能会要人性命,而往往,最好的医生也解决不了最简单的病灶。
一股子暴虐的情绪控制不住在他小小的身躯之中涌动,他也不晓得自己为何会有这样没来由的怒火,但这让他看什么都像是敌人。
这种情绪在面对一个个来到自己院子中,自称高明或被称高明的医生杵在那儿,施行一个又一个药方,尤其是有人想要用针扎的时候,怒火到达了顶点。
他只吐了一言,便叫所有人都闭上了嘴巴“治不好,就去死!”
他更不待给人以回言的机会,冷然抚摸自己兄弟额头的同时,再言一句叫人噤若寒蝉的话来“不治的,也去死!”
看着已经有些发抖的医者们,他再度克制自己的情绪,终究没有忍心吐出第三句话:他死,你们阖家去死!
好在,陆斌只是劳累以及染上些许风寒,才发的高烧。
因种种原因,许多人都得过这样的病,大部分人都是扛过来的。
不过宝衣局成长过的人则不一样,陆斌曾亲自示范过救急的办法,比如冬天布袋子装河冰,夏天打阴凉处深井水泡毛巾,把脑壳子先凉一凉,再辅以盐水糖水生灌入肚子里,这样一套做完,无论如何,人也不会有事。
这个法子陆斌用过数回,无论赵家村,流民当中,还是宝衣局上下,没有任何孩童因为这个而没了,所以很有一段时间内,陆斌也被许多人称呼为小先生。
莫戈也晓得这个法子,而且,对于陆斌现在的状态他也能理解。
这就跟自己大概三四年前的时候,因为练体魄练太狠了之后的状况非常类似。
于是一番施为之后,朱厚熜就见到了一个呼吸渐趋平稳,手指头轻轻颤动的陆斌。
这孙子还得挨揍,娘的!
终于放回一颗心的朱厚熜如此想到。
“啊娘,阿娘。”
算了,还是先叫这小子去软弱一会儿吧。
这个时间,就算通风报信的人是半个时辰之前出发,范母也已经快到了。
朱厚熜叹了口气,准备让过身子。
熟料,一只手紧紧抓住了他的袍子。
“怎么能连烧纸的地方都不给人留呢?你们俩咋想的?”
“我不知道啊,我努力做就是了,你们俩到时多活一段时间不行吗?”
“没杀,我没造孽,他们都不冤枉,都不冤枉!”
“你公孙勤该死,他们也该死!你们这些该死的地主!”
“爹啊,你要把儿逼成什么样啊,你怎么能剁人手指头呢?”
“我不能成为我爹这样的人,我不能成为我爹这样的人!”
“嘿!周老头儿,你回来了......”
“周老头儿,周清,师父!我不哭了,我不演戏了,你回来啊!不能去考啊!”
“莫戈,我不是故意的,我真不是故意的,我那天是不是不该跟我哥哥一块出来?”
“我没想害你娘,真的,我没这么想。”
......
“我不想来,我想回家,我要回家,这不是人待的地方!”
朱厚熜捏了捏拳头,他不知道陆斌讲的家在哪儿,他只是凭借一股感觉知道,这个家,他不是王府小院,也不是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