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厚熜无言看着眼前这宛如喜剧的一幕。
他最先感觉到的不是可笑,而是一股子害怕的情绪。
他和陆斌都预料错了一个事情。
他们以为让安陆州表现为正常情况,让工坊运转,让工人做工,让各个家族与王府之间表现为井水不犯河水的状态。
然后将一件有价值的事物摆在朱厚照面前,就能够让他的心神被吸引。
糖霜能够带来的价值足够惊人,也足够吸引人,任何人包括皇帝,都没有办法拒绝这个。
皇帝也是很缺钱的,对于正德皇帝来说尤其如此。
他的豹房,他的练兵打仗,他的数万大军远征江西,没有哪一样是不要钱财支撑的。
他内帑中还剩没剩下银子,这是一件不得而知的事情,而国库,呵,国库要是给他多拨了一两银子,都算是朝堂大佬失职无能。
他一定不会放过糖霜这个赚钱的营生。
但既得利益者绝对不会轻易妥协,在索取了其中利益有两年之久的安陆州世家们,已经充分认知到这门生意有多好的前景,就算是被称之为翻金山,倒银海也不为过。
更要命的是,这门生意,如同盐一般,只要世上还有人存在,就没有不渴求,不需要的。
会有哪个傻子会叫金山银海轻易的让一个毫不相干,风牛马不相及的人随随便便就夺取了去呢?
他们之间一定会有冲突发生,这是毋庸置疑的事情,同时也是两人希望发生的事情。
安陆州的世家当然没有能力对抗皇帝,但安陆士族门除了是安陆州的士族之外,还象征着地主以及士大夫两个群体。
这两个群体有足够响亮的声音和皇帝对话。
而皇帝对于世家产业的巧取豪夺,毫无疑问会让所有士族群情激动,会让地主们感到严重不安,严重者甚至会动摇皇帝的威信,让国家不得安宁。
朱厚照并不是傻子,如果闹到了这一步,事情最后便会不了了之。
一名皇帝,就算是大权在握,也不可能动摇国家的根基,而地主与士大夫们,在这个时代,就是国家根基的象征。
这是预想中最好的情况。
毕竟,与士大夫共治天下,是你老朱家早就讲好的事情,是自宋以来的俗称规定,是不可触碰的底线。
数百年来如是,数百年后也当如是。
可惜,问题也就在这儿,朱厚照他并不是傻子,正相反,他是个不怎么在乎名声的聪明人。
他对于朱厚熜这种稚嫩的伎俩,对于那目标分明的靶子,一眼就洞悉了其中关窍。
且用一种极度荒诞,但又极为有效的方法,去解决这个事情。
好啊!你朱厚熜不是给你个目标放在朕的面前吗?那便让你看看,朕是怎么把目标吞到腹中!
饵朕吞了,可你有办法对抗朕这条鲲鹏吗?
胡作非为,欺男霸女的事情朕朱厚照又不是没有做过,不守规矩的行为,我朱厚照做的又不是一回两回了,朕凭什么要遵守你安陆州的规矩?
朕只需要直接拿到秘方,有傻子会为了已经失去的东西,与朕唱反调吗?
江彬与朱厚照之间演出的戏剧好似一幕荒诞又可笑的戏剧,戏中两人都是那丑角一般。
可朱厚熜甚至猜都不必猜,已经可以肯定,自己家工坊的工人,定然有人落入了这个江彬的手中。
江彬这会儿浑身上下是没有一丁点儿的杀气,甚至完全可以说,现在看到的这一面完全就是一个可鄙可悲的小人,一个卑躬屈膝者,一个当前时代下完全符合奸佞臣子形象的人。
但他同样也叫朱厚熜闻到一条饿狼,唇齿之间散发出的恶臭与血腥味。
工坊里是哪些工人被江彬捉走了?
有没有人死伤?有没有人被屈打成招?有没有人家中妻儿被强行掳掠?
纷乱的问题涌上心头,未知便带来了恐惧。
强行压抑住这一股子害怕的情绪,朱厚熜再度开始思索应对的方法。
“朱厚熜,朕这下属当真是无用,这点儿小事,却也弄的这般不受人待见。”
“陛下,臣弟非得劝谏一番不可了,且先不论那工坊是由谁人所开办,单说里面做工的便可能都是些贫困百姓,陛下纵容将兵如此肆意妄为,扰乱民生民计,恐怕君上之声名,便是被这等人毁弃不少。”
“怎么?堂弟你一介享乐的藩王也为苍生百姓所担忧吗?”
“天下苍生如何小王不知,但安陆州百姓确实是挂怀在心,我为世子时,只能游于安陆州中,无他处可去,也不知天下之大,生于斯有长于斯,说不定将来还会老于斯死于斯,安陆州之百姓,我自然是愿他们越发富庶才好。”
朱厚照立刻说道“放心,寻常百姓可开不得这等作坊,能有这种作坊开的必然是那耕读传家的世家之人,那江彬虽然是个莽撞人,这也是个识得好歹的,那作坊之内定然全是恶奴家仆,否则借他几个胆子,他也不会敢于对朕的子民下手。”
别人的家仆就可以不是皇帝的子民了吗?
朱厚熜本来想要下意识这样犟一句,可随即意识到这是不能说的话。
“陛下想要如何做呢?”
“当然得把那糖霜的技艺给弄出来,这可是挣钱的好买卖,这般买卖怎么可以让世家占了去?非得我哥俩共享不成,全天下这般多藩王,就只有你我二人乃堂兄弟,且放心着,朕自己占了便宜,也不会忘却你的那一份。”
他这话说的冠冕堂皇,重情重义的模样,好似他正是那种重感情又讲事理的人,像是全然没有看见那身后的赵月姑发散出来,极为明显的愤怒憎恶之面貌。
“陛下,你明知道这是个千万人做工的产业,这般强取豪夺,不怕引起天下人的公愤吗?”
“天下人?是哪里的天下人也?”
“自然是黎民百姓,是挣扎求存的天下人!”
“朕何尝未曾关注过天下人的公愤?只是一介安陆州,弹丸之地,也可称做天下人吗?”
“可!”
“不可!”
“为何不可?”
“天下人在天下,岂在安陆?”
“天下之民,当既在天下,也在安陆!”
“朕乃天下君,安陆州民非天下民尔!”
朱厚熜瞬间陷入到无言的沉默中去,这样一个聪明人,这样一个帝王,天下真的需要他吗?
不止一次闪过如此疑问的朱厚熜最终干涩着语气,心神皆有些不定的开口道
“......小王心绪不宁,无法相陪御驾,暂且休息片刻,明日再与陛下一叙,万望陛下恩准。”
“准!”
朱厚熜一点儿犹豫也没有,根本不掩饰自己与工坊之间不一般的瓜葛,也不掩饰目的,直接冲了出去。
朱厚照看见之后根本不待拦阻半分,反而再度露出微笑,高声叫道“堂弟,不要着急,朕定然会分你一份好处!”
话分两头,陆斌此时已经得知了这个消息,他比朱厚熜知道的更为详细一些,江彬的锦衣卫们装扮为普通百姓,在探查到糖霜的一丝丝消息之后,在确认糖霜是从哪个工坊运出来之后,他立刻就动手了。
他的动作异常果断,一丁点儿多余的犹豫都没有,直接冲入了北城门的研磨工坊,迅速将几个研磨组的领头人抓走,强行拘住,还把一个四十六岁的流民当场打杀。
怒火在刚才得到消息的一瞬间直接漫过他的理智。
假如没有芸娘的阻拦,他一定会去同江彬搏命。
芸娘只冷淡的吐了一句话“你拿什么和人家搏命?”
无言良久之后,陆斌才找回理智。
毫无疑问,那是一个十足十的恶人。
他对于人命的轻贱几乎肉眼可见,对于他来说,一条人命,连拿来在皇帝面前提及的资格都没有。
陆斌思考了一阵子,他先是确认了一件事情,江彬应当还没有得到糖霜技术。
当初为了养活足够多的流民,糖霜技术一项,被他做了七八项拆分,研磨,榨糖,熬煮,分糖,制袋,蒸糖......
在安陆州内比较大,出具土地的家族几乎每一家都分到了一个项目,并被告知这是不可或缺的一环,只是在实际上,最核心的活性炭提纯法,永远都在宝衣局,在宝衣局后面巷子当中,只有少数受过教育的青年人们,只有理念相似的一群人,才晓得其中关窍门。
所以只对研磨作坊进行了突袭的江彬,一定没有得到全部技术,顶多只会晓得几项,比如笼屉蒸糖水的作用,比如分糖选糖的作用。
那么由此衍生出一个非常有趣的问题——什么都没得到,你江彬跑来皇帝这里来做什么?
你下一步的做法难道不是应该接着来,继续斥诸这种暴力行径来获取真正目标吗?
一不做二不休这个道理,你江彬怎么会不明白呢?
难道,你江彬是遇到什么问题,不得不来找朱厚照才能够解决吗?
陆斌冷静的思索着这个有趣的问题。
什么问题,会让一名皇帝宠溺的臣子也会感到麻爪呢?
在这个安陆州内,这对你江彬来说绝算不上大的地界之上。
“陆斌,陆斌!”
“谁?”
“我,孟智熊。”
“怎么了?”
“殿下来了,找你有要紧事情问询,已在陆家后门对街之处马车上,邀你过去。”
“嘶!不!快带我去!”
陆斌鞋也来不及穿上,直接从自己屋内冲了出去,稚嫩脚掌被石子碎砾割开伤痕而不自知。
他一眼就瞧见独属于朱厚熜的马车,驾车的钱鹿身形也与旁人不同,壮硕的非常明显,直接窜上车架,得亏钱鹿拉了一把,否则陆斌都差点滚到车底下去。
“兄长!”
“陆斌,出事了,陛下将咱们一处工坊拆了。”
“我知道,有已四十六岁的工人被打杀,脊骨寸碎而死。”
“什么!”
“兄长此时此刻,不可愤怒,不能失了理智,陛下权重,吾等力轻,此时此刻,万事只能以止损为先!”
彭!一声闷响传了出来,朱厚熜拳头砸在了车内木板之上,用了十足力气,骨节处都流出了鲜血,只脸色上终于从一片铁青之中恢复了过来,变为冷酷模样。
“好了,江彬手里拿到了一些东西,我料想的没错的话,士族豪门那边应该不会对我们产生裨益了,没傻子会为了旁人已经得到的东西去与皇帝产生冲突。”
“不一定,我与你的看法相左,他们还是能够对咱们产生帮助。”
“何出此言?”
“宝衣局没遭受锦衣卫冲击,他没拿到最关键的活性炭过滤法,空晓得其他东西没用,他只需要实验过一番就能够知道,无论是蒸笼凝糖晶,熬煮糖浆,亦或是甜菜根甘蔗榨取糖水,都不是白糖诞生的关键之法。”
朱厚熜眉头稍微舒展了一些,丝毫也没有笑意的道“没想到,当初忽悠傻子的拆分工坊,活民之举在此处露出了不同功用。”
“兄长你现在快些回去,你现在主要任务是将陛下看住,尽量全程陪伴在陛下身边,若我料想的没错,江彬那厮今夜定然有其他动作,冲击宝衣局只是早晚的事情。”
“好,我这就去办,你且要照顾好自身,这几日不行就在王府之中安歇。”
陆斌摇了摇头“不成,必须将糖霜定色之法尚在我手的消息传递给各家族族长,这宜早不宜迟,真不知有什么法子把那尊大佛早日送走......等等!”
“怎么了?”
陆斌突然陷入思索之中,斟酌了一番,突然开口又问到“兄长,你说江彬,为什么不紧接着冲击宝衣局,而是在打死一个人之后,立刻就到了你们眼前?一条人命对他来说不算什么,他遇到了什么麻烦,在糖霜技术未能全部拿到手的这个节骨眼,非得找陛下解决不可?”
等他再抬起头来,朱厚熜只见到,陆斌已经露出一抹晶亮的笑容。
朱厚熜心中也是一动,霎时便开口道“民愤,他引起民愤了!”
“就是这个!”
“不知锦衣卫有没有人死伤?”
“这个不重要,走,钱鹿兄长,去研磨工坊那里看看情况!”
“可王爷不是得回王府吗?”
“你听他的便是!先去了再说,要快,不要撞伤他人!”
“遵命,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