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歌声在凄风苦雨里传出很远,相柳越发心神不宁,他从这歌声里听出了决绝的意味。
恩人将军与珩姨两军对立,这时候听出来一个人的决绝来,肯定不是一件好事。
相柳把兜帽掩好,准备往辰荣军营帐的方向而去。而这时,另一方营帐也有歌声传出——
山中有棵树哟
树边有株藤哟
藤缠树来树缠藤哟
藤生树死缠到死
藤死树生死也缠
死死生生两相伴
生生死死两相缠哟
深夜里,天幕无光,只有两方营帐亮着灯火。
雨落不止。
相柳心道,完了。
他们不是在决裂,而是在赴死,不负家国,不负爱人。
怎么办?
相柳闭上眼,风于身畔而起,慢起漩涡,继而席卷,不多时,大雪纷飞。
两方阵营自然缺不了侦察的人,天生异象必有人作祟,有将领或士兵要近前,竟都被他们的大将军拦住了。
深夜里,相柳用一半灵力引起一场偌大的风雪,引来了他想要引来的人。
鲲鹏和獙獙妖都停在左近,赤宸与阿珩从两个方向而来。
相柳单膝着地,道:“对不起,我想不到别的办法。”
阿珩温和地唤他:“阿柳,此行极北,还顺利吗?”
赤宸大步上前将他拎了起来:“一回来就跪,扮世家子扮得什么毛病?”
出极北、回极北,相柳都会来见一见赤宸,连防风邶的事也不曾瞒过。
让相柳站起来,赤宸揪着兜帽给他盖上,刚盖上又皱了眉,利落地把相柳斗篷解了,手一抖披在了阿珩身上。
“行了小柳儿,你那头发淋不淋雪都一个色儿,这东西还是给你珩姨披着吧。”
相柳道:“将……”
赤宸瞪眼睛:“叫我什么?”
相柳抿唇:“宸叔。”
其实除了头发花白——宸叔的头发好像又白了很多。
相柳心里酸苦难言。
阿珩道:“阿柳,我看看你。”
相柳走近了。阿珩轻轻抚掉他头上的落雪,问:“一路平安吗?”
“平安的。”
“平安就好。”
“珩姨!小夭呢?”
阿珩一愣,脸上顿时露出痛苦的神色:“我、我将她送到玉山了。”
相柳惊道:“玉山?西王母……”
赤宸也很惊讶,但是他知道,那确实是最安全的地方了。
“西王母能庇护她,烈阳也在那里。阿柳,我也没有别的办法了,你能看得出来,小夭她……不一样对不对?”阿珩看了一眼赤宸。
相柳也看向赤宸,欲言又止,最后只是说:“只有这样吗?”
阿珩道:“只能这样。”
赤宸道:“辰荣,西炎,我们必须要这样做。”
相柳道:“那小夭怎么办?!”
那个爱玩爱笑的小姑娘,怎么办?
天地寂静,唯大雪连绵。相柳已经收了灵力,可他心绪不稳,雪竟也不停。
许久许久,阿珩道:“阿柳,你抬头看看四周。”
山河破碎,雨雪夹杂,草木飘摇,唯两军营帐的灯火还亮着。
阿珩说:“这天下,没有一处安宁的地方。战火连绵不休,小夭怎么办?”
赤宸无声地将手放在阿珩的肩上。
他们不止是小夭的父母。
相柳想,等天下安宁了,你们却……那小夭怎么办呢……
他是个妖怪,独来独往,体会不到他们的感情,却莫名觉得心里很不舒服。
这情感太沉重了。家国之义和挚爱之情,甚至身后还有袍泽,重重枷锁逼迫着他们无路可走。
相柳胸口沉闷得厉害,那句“小夭只想要父母”终究没能说出口。
他们不可能不爱小夭,说出这种话来除了让他们更难过,还能做什么呢?
相柳低声道:“我该做什么?”
赤宸道:“离开这里,不要搅和进战争。阿柳,做你自由的小妖怪。”
相柳道:“宸叔!我……”
“小柳儿,你答应我过什么?既然许诺,便不能不守诺。”
阿珩道:“阿柳,你放心。小夭在玉山一定能过得好好的,王母与我母亲是结拜姐妹,烈阳也是她的哥哥。”
相柳道:“我也答应过小夭,会回来找她。”
阿珩道:“你回来了不是吗?是小夭没能等你。”
相柳摇头。不是这样的,诺言不该因时因地因为别的原因而失信。
“我去见小夭。”反正留在这里亦毫无用处。相柳转身欲走。
阿珩道:“相柳!小夭不能离开玉山!”
“我不带她离开,只……”
赤宸道:“见了你,小夭一定要走。到时候你要怎么办?
见了希望,便不能支撑绝望;有了依靠,一个人也无法再坚强了。”
相柳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怪不得宸叔一再让他只做个自由的妖怪,原来做人,要面临这许多困难的抉择吗?
“我难道要这样眼睁睁地看着吗?”
看着战火连绵,看着尸横遍野,看着你们不得不刀剑相向吗?
“或许事情还没有走到不可挽回的那一步。”阿珩安慰他说,“或许我们可以……”
赤宸道:“活下来一个。”
他们相视而笑。
虽然都想着自己会死,但是依然期望着爱人能活吧。毕竟还有女儿。
那时的赤宸和阿珩,甚至相柳,都以为这战争的主导是双方领命的将军,谁都没有想到会是一场计谋。
后来,西炎和辰荣最后的生死之战,相柳躲在远处——赤宸和阿珩都不许他近任何一方阵营,不惜以长辈、恩人之名压他。相柳看到山河崩塌,大地成了一片汪洋。生生死死伤伤里,相柳试图疏导水流,可被赤宸发现后抽出时间传音让他离开。
他威胁,利诱,找借口:
“替我看看小夭吧,小妖怪,替我看看那个小姑娘,过得好不好……”
“你今天如果死在这里,会让我后悔当初救了你。”
“走吧阿柳,不要让我和阿珩挂念太多。”
相柳潜入水中,顺水远去。没等离开战场,那水忽然滚烫,又忽然消失,他来不及回头找原因,便被杀红眼的不知哪一方士兵发现,或许都有也不一定。
他是阵营之外的人,却仍然被战争波及,不得不拼杀才能出去。
生死关头的战士厮杀起来不比死斗场里的好多少,相柳一个妖怪也实在太吸引火力。他的灵力在疏导洪水时消耗了大半,这一场拼杀打到天昏地暗。相柳好不容易离开战场,落入赤水河里,用仅剩的灵力掩盖自己便昏了过去,昏迷中顺着河流漂出很远,醒来时是在水底。
不知道过去了多长时间,外面发生了什么。相柳不敢耽误,只调息片刻便浮上水面去,沿着赤水河往前走。
愈走愈心惊。
一路上水枯地裂,尸横遍野,血染苍穹。
可到那主战场,那片旷野里反而没有尸体,只有一大片郁郁葱葱的桃林。
相柳远远得望,却不得近前。
这就是战争剩下来的东西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