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丘城,劫王府。
今年的初雪比往年来的更早一些。雪平铺在庭阁前的台阶上,厚厚的积了一层。寂静的王府后院冷冷清清,没有人来打扫。一只野猫蜷在墙头上懒懒的打着哈欠,似乎对这今年骤冷的天气发泄着心中的不满。
忽然间野猫的耳朵竖了起来,一个转身,钻进旁边的野草中,消失不见。
“不行!干爹嘱咐过我的,不论发生什么事,每天都一定要让小虎哥来的!”院角一处不起眼的木门外,忽地传来一个少女的声音,虽是嗔怪,却好似银铃一般悦耳。
“......”
“哎呀这不就到了么,小虎哥你就别闹脾气了啊。见到师公一切自然分晓,嘻嘻。”
木门呼啦的一下打开了,从院中看过去,只见一名身材高大的少年,身形几乎填满了整个门洞。黝黑而又显得稚嫩的面孔透着微红,显然是一副气愤不过的样子。他的身边,忽地闪现出一个身着紫色小锦袄的妙龄女子。那女子拖着少年的臂弯,蹦蹦跳跳的窜了进来。
门开了,少年便不再犹豫。他咬了咬牙,大踏步的走了进来。平整的雪面上,多出了一大一小两串脚印。
原本冷清的院落一下显得热闹了起来。
少年在院落中站定,气鼓鼓的面向阁楼台阶的方向,抱拳大声说到:
“曹云曹子飞,参见师公!”
“......”
一时间,只有风吹过,发出簌簌的声音。
少年咬咬牙,涨红了脸,再次提高了嗓门,大声道:
“曹云曹子飞,参见师公!”
此刻,台阶上的雪忽然动了一下,扑簌簌的滚落。厚厚的积雪下,一个“雪包”竟缓缓扭动了一下,将紫衣少女吓了一大跳。她定睛看过去,那雪下居然“埋”着个活人。若不是曹云这两声,旁人只会当这是阶上覆满白雪的青石。
这人在台阶上翻了一个身,雪撒了一地,不知穿过多久的青袍便从积雪下皱巴巴的露了出来。
“师公!您怎么又睡在外面了!”紫衣少女吐了吐舌头,连忙松了挽着少年的手,紧跑两步,将睡在台阶上的中年男子轻轻搀坐起来。
被称作“师公”的男子脸上红扑扑的,他歪斜着身子,将手中的锡酒壶举在嘴边,又咕咚咕咚灌了两口酒。那脸上的红晕便更加明显了几分。
“哟,霏儿啊,好久没见你了,怎么也不常来看看你师公啊,哈哈哈哈......”
醉如烂泥的男子斜着肩,身子软软的。
“师公!您年纪大了,这天气又冷,就算您身子再好,也是扛不住的呀!”
名叫曹霏的紫衣少女嗔怪着,一边搀扶着醉汉,一边为他拍打着身上的积雪。一时间,台阶上更是凌乱的不少。
“哈哈哈哈,无妨,无妨。”醉汉摇晃着脑袋,又朝嘴里灌了一口烈酒。
“师公!”
被晾在一旁的曹云终于忍不住了,黝黑的脸憋得有些发紫。
“小鬼,何事?”醉汉眯着眼,仿佛这才注意到在院子里杵着的少年。
“师公!您这...这...哪里还有...”曹云憋了半天,把下面的话又咽了回去。
“还有什么?”醉汉在台阶上费劲的扭了扭,似乎刚才睡得太久,骨头都睡僵了。
“师公!蛮兵已兵困我龙丘皇城数日!世人皆传,十年前,师公您战凉州,定青州,平燕州,叱咤万里国疆。武功盖世天下无双,可现在...现在...”曹云顿了顿,涨紫的脸像是好不容易下定了很大的决心:“您现在,哪里还有我大嬴天下劫王的样子!”
曹霏惊呆了,一时竟说不出话来。在她眼里,一向痴迷习武却拘于言笑的干哥哥,从来不曾说过如此顶撞之语,尤其是对着自己的师公,大嬴朝开国第一将,劫王千岁。
劫王打了个哈欠,眼皮都没往起抬:“这是你爹让你来说的?”
“我...”曹云一时语噎。
“曹老二居然叫你这么个小鬼来传话吗?”劫王的声音依旧轻飘飘的。
“非也,非也。”曹云急忙摇头:“此皆云内心所思。如今那北蛮胆大包天,掠我边关,困我皇城。而今龙丘已兵临城下,自当是我男儿尽忠报国之日。可师公...您...您曾是开国第一元勋,却在此醉酒,岂不误事?”曹云定了定,接着说道:“师公上了年纪,云不劳师公亲自出马。云恳请师公,将师公手下八百精骑交给云,云自开城杀退北蛮,不枉师公您教授劣徒的这一身本事!”
曹云的声音铿锵有力,他圆睁一双虎目,眼神中充满期待与不甘。
“小鬼,曹老二今日让你来此作甚?”劫王打了一个酒嗝,浓烈的酒气一时间熏的满院都是。
“...家父...命我照旧来此练枪...”曹云一下如泄了气的皮球。
话音未落,一枚掌大的雪球啪的打在曹云的面门。那雪球力道之大,打的他向后一个趔趄。
曹云知道,这是师公不想跟他废话了。师公好像很不愿意跟自己废话,每次来练枪,师公总是对干妹妹曹霏有说有笑,可对自己,却只有雪球或者卵石伺候。曹云有时候想不明白,自己的干妹妹曹霏,是自己的父亲,也是大嬴禁军统领的曹贲曹阔雄,当年打天下时候在路边收养的。可如今,无论是在父亲眼里,还是在师公的眼里,似乎都比亲女儿还亲。
大概是师公又生自己气了吧。曹云叹了口气,却没有意识到,今天雪球飞来的力道似乎比往日要小了一些。
师命难违,父命难违,更何况,如今无论是师命还是父命,都是将他死死的禁锢在劫王府这么个巴掌大的后院里。曹云无奈的抄起角落里的一条长枪,打练起来。
曹云不知道这套枪法的名字,更不懂明明曹家的刀法闻名于世,为何父亲却非要让自己来劫王府学枪。而一向不闻世事的劫王,却破例收了自己做了唯一的弟子。他不懂的事情有很多,比如为什么明明兵临城下,自己却还要被迫在劫王府练枪。
更何况...劫...这听上去就不是个什么吉利的名号。一代天骄的大嬴龙之将,龙丘枪王,秦天秦伯龙,却被封了这么个王...要是被封为醉王,似乎还能更贴切一些...
嗖,啪!一个雪球猛的砸在自己的左手上炸开,一块黑青。
“小鬼,胡思乱想什么呢?”醉汉秦天软绵绵的喝了一句,双眼里一团浑浊。
曹云急忙收敛心神,挺直手中的长枪。
不知不觉,雪又开始下了起来。
......
“快看!”
突然,曹霏惊叫着跳了起来,手指向天边。
极尽目力的远处,一只黑色的大鸟以极高的速度闪过,转瞬间便消失在天地交接之处。
曹云收住枪,顺着曹霏手指的方向望去,此刻的天灰蒙蒙的,却什么都没有发现。
“什么?是蛮兵打过来了么?”曹云话一出口,自己都觉得好笑。龙丘城处于北方国疆前线,城高兵多粮广,蛮兵本就不善攻城,再加上有自己的父亲大嬴虎将曹贲亲自坐镇,哪里是那么好破的。
“是鸟,黑色的大鸟!”曹霏有些着急:“飞的好快,从来没见过这么快的鸟,一下就没了!”
“嗐,大鸟而已你慌什么。”曹云摇摇头,妹妹总是一惊一乍自己早该习惯了才是。
“丫头,你说什么?!”
此刻,地上如烂泥一般的醉汉却突然间坐直了身体。惊的曹霏“呀”的一声,向后一跳。
上一次,她的师公坐直身子,还是什么时候来着?
“大...大鸟...”曹霏惊讶的看着师公,一时间有些语无伦次。
“今天老头子去做甚?”劫王殿下睁圆二目。
“老...老头子?”曹霏不解。
“就是那个老不死的!你们都叫他皇帝的那个。小鬼!老头子今天去作甚?”劫王的酒似乎一瞬间醒了。
曹云似乎也被眼前的中年人吓了一跳,自他印象中,这位的这位师公,大名鼎鼎的劫王千岁总是醉死在地上,大部分时候就这么一口酒一声鼾。曹云从来没有见过劫王今天的样子,往日浑浊的眼神中此刻弥漫着焦虑和不安。
“老...额...陛下今日亲自去校军场大祭,鼓舞将士,这事早就已经传开了......”
曹云顿住了,他惊讶的看到,地上那个醉醺醺的劫王千岁,从地上站起来了!
“师公,您...您...”
曹霏也一时语无伦次。
秦天站起身,低声说道:
“小鬼,快去找你爹曹老二,替本仙带个话,说老头子快完了。”
“什么?!”曹云和曹霏异口同声。
“陛...陛下...要驾崩了?!”曹云的大脑一片空白。
“等等!”就在曹云有一万个疑问想问却问不出口的时候,秦天却忽然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此刻的劫王,哪里还有刚刚醉汉的模样。他紧锁双眉,蹲下身,轻轻扫开地上的积雪,左手托着酒壶,右手轻轻按在院落中的青石板上。
曹家兄妹瞪大了眼睛,不敢出声。在他们的眼中,劫王曾经浑浊的眼神,正在渐渐变得清澈。
等劫王秦天再次站起身的时候,这个醉汉似乎已经和刚才...有些不一样了...
“子飞,跪下。”秦天淡淡的唤道。
曹云一凛,无论在印象中师公是否曾如此正式的唤过自己,此刻的他也已经来不及思考。眼前男子身上散发出的某种气势,一瞬间将他压跪在地上。
“本仙教你的这套枪法,叫做圆月枪。”秦天负手而立,一时看不清他的神情。
曹云的大脑一片空白,他不知道师公为什么突然跟他提枪法的名字。如果陛下真的有危险,难道现在不正应该去护驾么?
“圆月枪,画枪为圆。圆内你可主宰天地。”说着,秦天指了指曹云脚下。
顺着手指的方向,曹云惊讶的发现,枪锋劲力所至之处,竟然在积雪上扫出一个径约丈许的正圆。圆内,积雪早已被枪劲扫开,露出下面青灰色的石板。
“破圆之时,便是尽头。呵呵。”说完,秦天忽然笑了,似乎是在笑自己的一生。
“师公,圆月枪,曹云记下了。可陛下...”
“好了子飞,不用找你爹了,已经迟了。”秦天轻声打断了曹云:“现在,带着霏儿,离开龙丘,从南门走,不要回头。”
“逃?为何?!”曹云大惊。
秦天笑着摇摇头,没有回答,却反问道:
“你可知,何为劫王?”
曹云一时哑言,这也是在他心中多年的一个疑问,却万没想到在如此紧急时刻,被秦天如此轻描淡写的问出来。
中年人的语气很平和,仿佛在说的事情与自己毫不相关。
“青州幅员辽阔,我大嬴以青州为本,建龙丘城于北国边疆。你可知为何?”
“为抵御北蛮,天子守国门!”曹云挺胸答道。
“不错。”秦天点点头:“而龙丘城方圆百里,皇城坐北朝南。可我劫王府却在皇城正北,压皇城一头,你可知为何?”
曹云一时语结。什么坐北朝南,风水一类的事情他是从来都懒得关心的。不过就算他对此一窍不通,可皇城的正北建劫王府,却是任谁看着都有些邪乎的安排。皇城头上悬着劫?头上悬把刀?
“龙丘城既是皇都,也是北疆国门。”秦天继续缓缓道:“而劫王府,便是这皇城,最后一道关。”
说完,他便转回身向前院走去。
“劫王醉,天下安。劫王动,乱世劫。”
秦天的声音很悠长,没有丝毫的醉意。
劫王动,乱世劫!
曹云被怔在原地,久不能言。
“就算乱世劫,可我们为何要逃?!”出声的却是紫衣少女曹霏。
“干爹率十万禁军守城,我龙丘城坚,又有师公您亲自坐阵。我和子飞哥哥难道不正应该随师公您一起死战蛮兵吗?为何师公却要我们南逃?”曹霏的声音很清脆,掷地有声。
“哈哈...”秦天回过头,淡淡笑道:“丫头,十万禁军。你可知十万人有多少么?现在的龙丘,真的有十万禁军么?呵呵...傻丫头,你以为他曹老二,还是十年前的大嬴之虎么?”
“这...”曹霏一时气结,父王名头是大,可她确实从来没有想过,可这十万禁军有多少是实,有多少是虚。
“可没有十万,一万也是有的,任他凉州的蛮子再野,这里是龙丘,天下第一的坚城,绝不是他凉州的风暴草原能比啊!”
说话的是曹云,他也完全不能理解师公的用意。
“唉...”秦天叹了口气,却又点了点头:“不错。本仙也想知道,这天下第一坚城,怎么说破...就破了呢?”
“什么?!城破了?!!”
曹家兄妹瞪大了眼睛。
“破了。你们赶紧走吧...”秦天举起手中的酒壶,又灌了一口酒:“本仙要去会会...一个老朋友。”
劫王府外,马蹄声突突响起。
蛮兵,进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