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中的月亮大的吓人,苍白的,像一张死人的脸。
放眼望去,一望无际的茫茫雪野,空无一人。
寂如死狱,空若深渊。
冷意,竟如剔筋蚀骨,钻心的疼痛。
秦天孤身一人,独立于苍茫之间,万华皆空。
冰冷的寒风,犹如锋利的匕首,正一点一点划开自己的胸膛。血流如注,染红了脚下刺眼的银白。
孤独,寂寞,各种各样的和忧愁一瞬间如同潮水一般从心底涌起,弥漫在胸膛间,闷的让人喘不过气。绝望如同一场漫漫长夜,更如同身处万丈深渊。黑暗中,唯一能在心底燃起的一丝希望,竟然,是她的笑…
曾几何时,挽着她的手,漫步在百花之间,那一点点的幸福,即是永恒。
曾几何时,抚着一张琴,而她便轻舞于楼台之间,那点滴的默契,便能知足一生。
假若时间能够倒转…
假若命运没有如此无情…
秦天自己没有发觉,两行清泪,正顺着他的脸庞滑落,无声无息。
“昙儿,本仙,对不起你。”
念头刚起,惊变陡生!
就在秦天分神的那个刹那,原本在地上的雪突然间暴起,仿佛突然炸开了一般。一片片的雪花四散在空中,却又在下一个瞬间幻化为一条条锋芒耀眼的冰刺,向秦天急刺而来!
无数的冰刺反射着耀眼的寒光,一时幻化出致人目眩错乱的时空。就仿佛一场突如其来的风暴,而风暴的正中心,却正是那一名眼睛微合,神情有些异样的男子。
避无可避!
然而,在某一个瞬间,男子的脸上,突然浮现出一丝诡异的微笑。
“破!”
随着他一声怒喝,周围的冰刺突然间停滞在了空中,一场看似绝境的冰刺风暴在这一声怒喝中被硬生生的阻止了。随后,幻境又如潮水一般退去,一切都仿佛从来都没有发生过。
深蓝色的夜空中,仍旧是那一轮明月,身周,仍旧是林间那普通的雪野。
虽然是幻境,但如果刚才一不留意被扰乱了心神,等待他的,可不仅仅是冰刺穿心这么简单的事情。
然而此刻,刚刚从幻境中脱身的秦天脸上,却更多了一份忧郁和凝重。
在他的周围,九个一模一样的雪姬,手持一模一样的匕首,寒光闪烁,将秦天围在中央!
“这…居然是幻境二重?”
“呵呵呵!”耳边,传来雪姬的冷笑:“秦天!你以为,我还是那个昙姐姐身后的黄毛丫头么?!”
秦天摇摇头,缓缓将背后的乌枪摘下,擒在手中,在自己的脚下的雪地上,画了一个完整的圆:“寂花宫‘四圣花’,幻花‘梦玉兰’。你们族人之中,虽然每一名女子皆懂些媚幻之术,然而,只有最精通幻术者,才能当得起这个封号。本仙,刚才确实有些低看于你了。”
幻境二重,以第一重幻境迷惑人的心神,同时来掩盖第二重幻境的发动。虚中有实,实中带虚。当第一重幻境被识破时,中招者才能感受到,第二重幻境中的天罗地网,真正的杀机!
没等秦天更有所准备,却只听雪姬娇喝一声,那九个幻影竟同时腾空而起,从四面八方袭来。
九幻梦阵!这是云鼎大陆之上,多少焏术师们,梦寐以求,已经绝迹的至高焏术!现在,竟被一个看似柔弱的女子如此轻松使出!九个幻影,既是虚影,亦是真身。无论任何一个幻影所带来的,皆是绝命的杀招。有关这一上古流传的焏术,人们对它知之甚少,甚至有很多不同的说法。然而所有的说法提到共同的一点。那就是,能看到真身的一瞬,便是兵刃入体,生命凋零的那一刻。
原本,“九幻梦阵”的施术时间过长,以秦天的修为自然可以在成术之前轻松破之。然而此刻的雪姬却将九幻梦阵完美的融合于二重幻境之中,天衣无缝,毫无破绽!
万万没有想到,在这平丘城外偏僻的树林之中,能够领略到如此绝学。
秦天笑了,笑的很洒脱。
他缓缓的,将那一条乌黑色的长枪平举于身前。
下一刻,月夜雪野,夜枭圆舞!
那是一个圆,一个不破的圆。
圆外,重重幻身,远远看去,白色裙裾所带起的幻影犹如一朵朵怒放的白色玉兰花,在风中烈舞。而地上的雪花被一层一层的卷起,裹挟在风里,交融在匕首的寒光之中。
天上凡间,雪中梦兰!
远处的红儿有些发傻,在她看来,二人的生死相搏却只是一支梦幻般的舞蹈,一场宏大的盛宴,一幅绝美的画卷。她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只有身在圆中,才能体会到的那浓烈的杀意。一瞬间,乌光流走,秦天手中的夜枭枪竟然在空中爆出几十个枪花。枪人合一,枪华如水,那圆,竟然没有破…
聆听红兰的讲述,韩冰早已经入神。作为一个从小就为了糊口而闯荡流浪的老江湖,韩冰不是没有见过所谓的打打杀杀。在婉珠城,他更是见识过神狐之将的驭风焏术,以及曹云手中使出的圆月龙吟枪。可从红兰的描述中,他隐然感觉到,雪姬与秦天的交战,才是真正意义上,云鼎大陆绝顶高手的对决。
“娘个西皮的…那雪姬…居然是个如此了得的高手…”
心里这么想着,嘴上却问道:“那…那后来呢?”
红兰却俏皮的眨了眨眼睛。
“你猜呢?”
“呀嘿你个小丫头,还跟大爷我绕圈子!”
红兰抿嘴笑了一下,没有再卖关子,而是继续讲道:“那时候奴婢年龄太小,只知道二人…大概斗了约有半个时辰吧……”
……
“吾即汝身,汝借吾魂。以吾之血,证汝之荣,以吾之身,祭汝之名……”
一段冗长的吟唱从秦天的口中念出,天地万物,万籁俱静。
秦天居然使出了自创的焏术,圆月圣界!
风,停止了。空中飘扬的雪花纷纷落下。而枪舞之圆却在这一刻似乎陡然间增大,围绕在秦天和雪姬周围,形成一个几乎肉眼可见的实体结界。
结界之中,夜枭呼吼,隐隐可以听到九天龙吟!
可就在这电光火石一刻,雪姬的身影,突然间消失了!
毫无征兆,那九个身影,在那个瞬间,就这么消失了。消失的无影无踪,仿佛从来就没有出现过。
被白色裙裾带起的雪花,随风飘散。
秦天硬生止住了吟唱,将夜枭枪倒提于身后,紧锁双眉。
这不可能,从来没有一个人能从圆月圣界中逃脱!
还没等秦天来得及仔细思量,却只见惊变陡生!
眼前,地上圆的正中心,猛然间暴出一条白色的身影。一柄锋利的匕首,直刺秦天的哽嗓咽喉!
这,居然是第十个幻身!
一个弱小的女子,竟然练成了十幻魔阵!从一开始,雪姬就将第十个幻身藏于雪下,等待这一刻的必杀!
秦天惊叹一声,心中却大呼不妙。此时此刻,即便如秦天也只能全身叫力,提枪护于胸前,堪堪向后撤出半步!
匕首冰冷的锋芒,从鼻尖擦过。
秦天知道,这一刻,自己和死亡的距离,就只差那么半寸。
有惊无险的避过这一记,本该是舒一口气的时候。然而,猛然之间,秦天的的心,却迅速的沉了下去。
冷汗,一瞬间打湿了他的后心。
“这…居然是…”
“幻境三重!!”
身侧,传来雪姬的怒喝,带着匕首冰冷的寒锋。
秦天笑了。在刚才那九个幻身消失的刹那,自己其实就已经进入了这幻境的第三重,因为,那些幻身,其实本来就还在那里,只是自己看不到。而就在刚才,自己的一个失神,才终于迎来了这最后,幻身合一,真正的绝杀。
于是,在雪姬的眼中,眼前的这个男子,似乎就这么释然了。
他笑得很淡,仿佛正在做着一场开心的道别。
笑着笑着,他闭上了眼睛。
昙姐姐,雪姬也是为了你好,对不住了!
想着,雪姬将手中的匕首,狠狠的刺了下去。
她感受到了匕首破风而出,带起的呼啸。她感受到了匕首划破衣衫,传来撕裂的手感。
然后,就再也没有然后了。
匕首刺出,滞在半空。眼前,是空无一物的茫茫雪野。
一杆枪的枪攥,点在了她的后心,无法承受的沉重。
“什么?”
雪姬的眼中,惊慌,难以置信,还有深深的不甘。
“本仙想知道,你,和‘曼陀罗’,还好么?”
秦天单手托着夜枭枪,声音淡淡的。
夜枭枪的枪攥,直指着她的后心。
“为什么?!”
雪姬只是怒喝,身体却一动不动,如同傻了一般。
“唉,希望你们,能真的在一起厮守,天长地久…”
说着,秦天重重叹了一口气,一甩夜枭枪,收于身后,脸上却多了几分苦涩:
“见到昙儿…给本仙…捎个好。”
雪姬急转身回头看去,却只见眼前的男子,一步步向远处的女孩走去。丝毫没有胜者的自豪,反而多了几分落寞,和苦涩。
“真的不能告诉我么?!”
秦天犹豫了一下,停住了身形。
许久,却听他缓缓说道:“如果本仙说了,你能不能答应本仙,照看好这个孩儿?”
雪姬一愣,随后,却重重点了点头。
秦天轻叹了口气:“梦玉兰,你的幻境迷人心智,已出神入化。但你身上的某样东西,却在最后一刻,暴露了你真身的存在。”
雪姬默然,她看着眼前的白衣男子,就这么孤独的转身离去,越行越远。
“是什么?”
“杀气。”
……
在原地站了许久,就当树下的女孩,认为眼前的大姐姐就这么会一直站到永远的时候,雪姬却轻轻一笑,抚弄了一下鬓边的长发。
那个笑容中,凭空多了几分苦涩。
“和他久了,连自己的身上,都沾染上杀气了么?更可笑的是,和他,真的能天长地久么?”
雪姬摇摇头,仿佛要把心中的阴影挥开。
随后,她瞟了一眼地上的女孩,冷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女孩眨了眨大眼睛,她根本不知道,从今天起,自己的命运,就已经在眼前这名一袭白裙的女子手中了。
“爹…爹唤我红儿…”
“红儿?”雪姬不屑的哼了一声:“我不喜欢。从现在起,你不能叫这个名字了!”
“就叫,红兰吧!”
此刻,天边现出了鱼肚白。
一袭白衣的女子领着一个名叫红兰的小女孩,静静的走在龙丘城外,林间的小路上。她们并没有听到,在自己的身后,一名提长枪的男子,默默的自言自语:“若是你的杀气再收敛一点,本仙就无法察觉你最后的真身。若是你的匕首再快一点,本仙就要被你捉回去…”
“那…该有多好啊…”
……
“这就是奴婢所知道的一切,奴婢所受的追杀,一定与奴婢的这段过往有关。可具体是什么,奴婢也不知。”
一边说着,红兰一边抿嘴笑着,静静的看着张着大嘴流着口水,一脸纯真的“绝世高手曼陀罗”。
韩冰睁着大眼睛,这才突然发觉,一个很长的故事,就这么讲完了。
“啧啧啧…”此时的韩冰已经完全被这故事吸引住了。他现在已完全没有“世外高人”的矜持,却只是嘬了几个牙花说道:“唉,看来,那个秦天,也不是什么好人,就这么把你扔给那个什么雪姬。后来你的日子肯定也不好过吧?”
红兰却摇了摇头:“也不能这么说,秦大哥为了这个天下,奴婢不能做他的累赘。后来,雪姐姐就把我卖给了香红阁。”
“哼,那雪姬就更不是什么好东西!就把你直接给卖给青楼!”
“大人您又说错了。”红兰笑了笑继续说道:“像奴婢这种不知道明天还活着不活着的人,有个香红阁那样的归宿,已经是天赐之福了。况且,雪姐姐她…其实是个好人。”
“好你个脑袋!有好人把你卖青楼的么?”
说到这里,红兰却略微皱了皱眉头:“其实,最开始的时候,奴婢也这么想。雪姐姐对奴婢很不好,冷言冷语的,还经常责打过奴婢。后来,雪姐姐把奴婢卖入香红阁,奴婢以为这事情就这么结了。可没想到…”
“没想到啥?”
“没想到,几年之后,雪姐姐竟将自己也卖进了那里,也就是您刚才说的小雪姑娘。”
“啥?!”韩冰睁大了双眼。
“奴婢其实也不明白,雪姐姐武艺高强,为何却如此作践自己。可后来,奴婢发现,和从前相比,雪姐姐就好像变了一个人一样。虽然言语多有冷漠,却明里暗里照顾奴婢。让奴婢在门前接客,不用在房中受其他人的欺凌。虽然奴婢也很想和雪姐姐一样…也算是为雪姐姐分担一些,可奴婢也懂得,这其实都是雪姐姐对自己的好。甚至有时酒醉,姐姐还跟奴婢说一些听不懂的话。雪姐姐和曼陀罗大人的情谊…”
说着,红兰别有深意的瞟了韩冰一眼,直瞟的韩冰浑身不自在。
“就是一次酒醉之后被奴婢听到的。自从那次以后,雪姐姐就当奴婢为最好的姐妹。那次蛮兵入侵,雪姐姐就是在逃难时候告诉奴婢的,说那一定是曼陀罗大人的使者。”
听到这里,韩冰心中的疑问,反而增加了几分。他隐隐约约感觉到,刚才魔头的追杀,和红兰的这段过往,雪姬的变化,似乎有着莫大的牵连。
“那你可知道,那雪姑娘…雪姬在逃难的时候,有没有给你留下啥话?或者啥东西?”
韩冰之所以这么说,其实也就是随口一问。在他想来,也许红兰忽略了什么东西,却正是女魔头需要的。可没想到,红兰听到此话却脸色一变,随后坚定的摇了摇头,一言不发。
呀嘿,还跟大爷我隐瞒!
韩冰刚刚想再以“曼陀罗”大人的神威吓唬吓唬红兰,却看到刚才还瑟瑟发抖的红兰姑娘,就这么笑意盈盈的跪坐在青石之上,直瞅着他不说话。
坏了!露馅了!
韩冰扭扭捏捏的站起身,在红兰弯弯眼睛的注视下,一脸的尴尬。
哎呀呀,刚才听故事听的太入神,稍微一不留神就又回归到“地痞模式”。按照慕容瑾的话说,就是“自由可爱而又潇洒的本性”。可不管哪一样,都与红兰口中的“曼陀罗”相差甚远。别说是红兰,就是阿狗在世,也能一眼看得出他在假扮。韩冰悲哀的发现,此情此景,别说是他自己,就算是“曼陀罗大人”亲自驾到,也救不了他了。
“那啥…额…看你讲得也口渴了,大爷我给你取些水来!”
话一出口,韩冰的肠子都快悔青了。哪有这样的世外高人,给一个奴婢取水的?可话已出口,又不能反悔,只能硬着头皮硬上了。
“谢谢大哥!”
红兰抿嘴笑道。
韩冰红着脸,也顾不上在意红兰对自己称呼的变化,抄起怀中的水囊,冲出院落,急急忙忙的向不远处的小溪一溜烟奔去,头也不回。
这个小娘皮!要是她明着点破也就算了,大爷我是啥样的脸皮还怕这个?可这死丫头却愣是憋着不说,还一直不怀好意的冲着大爷我傻笑…真是…真是丢人啊…
嘿!咱也知道丢人?咱啥时候也开始有脸皮了?韩冰转念这么一想,忽然觉得自己也挺可笑的。其实被识破也挺好,端着高人的架子也蛮累的。这红兰其实也蛮机灵,挺讨人喜欢,等会回去干脆自己就先挑明了,顺带也能聊聊天,省着一个人也无聊。
打定了主意,韩冰反而释然了。想这些天来,要么是那个说话完全不正常的慕容瑾,要么是连灌口水都需要别人为他张嘴的曹云,能碰上一完全正常的“人”也着实不易啊。想着,韩冰反而有些开心,心情也变得异常轻松。
他抱着怀中破旧的水囊,随手拨开随风飘摆的柳树树枝。
然后,他站住了。
就那么傻傻的,站住了。
他的表情在瞬间凝固,好像一座冰冷的石雕。
韩冰的身后,仍旧是那棵垂柳。风吹过柳树,沙沙作响。
韩冰手中的水囊,砰的掉在地上,残余的几滴水珠从囊口处磕了出来,溅在地上,留下两三个小水印。
在刚才的那个刹那,韩冰突然看到了一些东西,一些不应该存在的东西。
柳树的树干上,题着两句血红色的诗。
是的,两句,比刚才,多了一句。
“借问女婢何处去,粉装纱衣,红尘梦断,几分人憔悴。
爱恨终有时,云烟过时,血如散花,犹在梦中醉。”
有一个声音想从韩冰的嗓子钻出来,却又被韩冰硬生生压了回去。
第一时间,他选择了回头。
目光所及处,院落之中,飞扬的裙裾,青石下的血泊。
血溅,风中盛开,犹如一朵妖艳的,彼岸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