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八灵像中央的受禅台上,紫竹不禁有些飘飘然。
保留大嬴的国号,是他自认为此生最成功的创举之一。由于钟萧救援夏荣带而走了燕州军大部分主力,缺兵少将的紫竹居然能够在短短几天之内控制住龙丘城,甚至摆脱钟萧的控制自立门户,都与“嬴”这个字眼离不开关系。
大臣们的忠义在这个字眼下得以保全,百姓们的民心在这个字眼下得以安抚。甚至就连龙丘城残存不多的嬴朝军队都可以在“督察营”的名号下为自己效忠。想到这里,紫竹的脸上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
说到督查营,它可不仅只有收编嬴朝士兵这么简单。现在正是用人之际,设立督查营不仅可以控制龙丘城中的军事势力,还能更大程度上利用龙丘城的人力物力,最终扶持陈斯这个新皇帝的登基。
想到这里,紫竹忽然觉得呼吸也变得格外顺畅。想到在不久的将来,钟萧渐渐老去,青燕两州的势力皆只能臣服于他。而到那个时候,云鼎大陆上将会产生一位人族最伟大的领袖!新兴的霸主!
陈斯嘛…只是那个霸主手下最大的打手罢了。
“嘻嘻嘻…”想到这里,紫竹的口中发出了两声怪笑。
他得意的朝四周围看过去。
这座刚刚搭建的受禅台正好位于八灵像的正中央,站在台上,有一种八方的神灵皆来拜伏的错觉。晨光给每一座铜像涂上一层晃眼的金色,仿佛真有一种神圣静谧的气息弥漫在空气之中。八灵像的再外圈,是全副武装的士兵,维持着整个祭典的秩序与安全。
士兵们围绕的保卫圈很大,远远的有些看不清楚。紫竹不相信有人能够突破那层防御圈。就算冲进来,他能来干什么?刺王杀驾?刺杀那个人人闻之色变的“夜屠魔”?
保卫圈外是早已等候在那里的百姓们,人山人海如同潮水一般。不过面对真刀真枪的士兵,还没有人真敢和看热闹一样的往里挤。人们只是一个个踮起脚尖朝里张望着,等待封禅祭典的开始。
面向公众的祭典既是一种宣告,又是一种威压,对于百姓们的反应,紫竹满意的点了点头。虽然站在封禅台上,百姓和士兵们实在有些遥远,不过紫竹好像天生就能感觉得到别人的想法,哪怕是相隔这么远。
要说唯一让他感到别扭的,就是在保卫圈南侧外的一小片树林。如果可以的话,他其实很想命人那片树林当场砍掉。紫竹不知道心里面的别扭是从何而来,只是觉得…隐隐有些看不惯。
如果他知道小树林里面藏了什么人,那可就不是把树林当场砍掉这么简单了。
“这这这…这也太远了吧…”
一棵大树的枝树梢头,韩冰挤眉弄眼的封禅台的方向看过去。从他的位置看,南方的铜雀像虽然可以看得清,不过中央的封禅台在他的眼中却只有很小的一团。
“干瘪老头儿好没诚意啊,也不弄个头等席,贵客席啥的。”
韩冰显然对紫竹没有好好招待观光者的态度感到相当不满。本来,如果祭典精彩,他还想朝士兵身后的大圈子里扔两三个铜钱什么的。可现在,连这点铜钱也省了。
一个保卫圈的士兵警觉的朝这边的树梢上看了一眼,吓的韩冰急忙低下身子,将面前的树枝扯的更密了一些。
幸好,士兵的目光移开了。韩冰吐了吐舌头,缩回到后面的枝杈上。这时,他甚至有些羡慕旁边的矮人了。目标这么小,真是干啥也方便。
“喂!你是说,你都管你们叫火焰族是吧?”韩冰有一句没一句的问着。
“恩,俺们信火焰神。”
“火焰神…是全身冒火长着很多脚的爬虫么?”韩冰似乎仍旧对被红石骑了一路怀恨在心,趁着此时过一过嘴瘾。
“不是。火焰神能捉鬼,很厉害。”今天的小矮人却似乎没有了往日的顽皮,神情略微有些严肃。不过他的回答却让韩冰大跌眼镜。
“额…你是说…你们火焰神是个臭道士?还能捉鬼?”韩冰有些不知道该从哪里调侃才合适。
“韩大哥你不知道鬼么?”红石似乎对韩冰的无知感到有些失望,不过再想想也就释然了。一个连他二叔住哪里都不知道的人,还能知道“鬼”是什么东西么?
“鬼就是从魔渊里跑出来的东西。俺们火焰族为了不让它们到处乱跑祸害世间,便从火焰神那里学会了捉鬼之术。”红石耐心的解释着。
可韩冰却越听越糊涂,虽然他不想承认,不过在矮人族风俗这方面,他还真没什么发言权。
“你是说…你们那边儿真有‘鬼’这种东西?你们还捉它?养在笼子里?”韩冰相信现在自己的表情一定很古怪。
“恩…差不多吧,不过不是养在笼子里,是炼在兵器里。”红石的回答从来没有这么认真过,可也从来没有这么…不靠谱过。
“自从俺三叔失踪以后,魔渊里的鬼就少了很多。俺二叔怀疑那些少了的鬼都是跑到青州来了的。所以俺二叔才让俺出来捉鬼的。话说…韩大哥,你有没有一种感觉…”
“有!有!咱有!”韩冰抢着举手道:“咱有一种感觉,一种强烈的感觉,你个熊孩子在忽悠咱!”
红石摇摇头,脸上的神情却无比的古怪:“韩大哥,你觉不觉得,鬼就在附近…”
“啥?”
话音未落,猛然之间,封禅台那边,号角齐鸣,鼓声震天!
还没等韩冰来得及细问,保卫圈中,陈斯的封禅祭典,开始了。
没有多少人能够想象皇家的祭天礼是多么隆重,也没有多少人能够在有生之年亲眼目睹这一刻。但是在此时,这一切,就在眼前发生了!
鼓声震彻,隆隆击打在人们的心头。一千名铁甲仪仗,分立封禅台两旁。
号角起,万民叩拜。再起,百官臣服!
金甲的御林武士犹如天神下凡,气宇轩昂。
天子的仪仗出现在封禅台上,钟乐鸣,礼乐官如流水般将献牲奉上!
民众们沸腾了,百官沸腾了。
这个天下,已经易主了!
从今天起,那个传世天子,叫做陈斯。那个执掌天下权衡的人,叫做紫竹!
千年之后,后世的吟游诗人杜清,便是在四方游历,经过龙丘城封禅台遗址之时,写下了那首流传千古的《殇龙台》:
抚碑弹尘,封禅台前,黄尘陌道。
叹剑舞九天,宏图霸业,壮怀豪情,英雄年少。
人世沧桑,烟云流转,鼓音犹在铁尽销。
朝华尽,看天下沉浮,谁予荣耀!
......
万众瞩目之下,陈斯率领着百官来到一座座灵像之前,将手中的祭天酒洒在脚下,叩拜在神灵的面前,预示着一个新天子的诞生!
百姓们也同样叩拜在地上,而这却无法阻止他们激动的心情,每个人都在为这一刻而兴奋,而感叹。
这当然也包括树梢上的男子,只是感叹的内容有些不同罢了。
“啧啧,把这么好的酒洒在地上,真是可惜了。”
韩冰如是说道。
他不相信有什么神灵,更不相信红石所说的什么魔鬼。在他看来,眼前发生的这一切更像是一场闹剧,一场荒唐的仪式。而且,他有一种感觉,哪怕是“夜屠魔”,自从当上皇帝的那一刻起,陈斯就不再是那个陈斯了。
已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上午的阳光从东边照射过来,有些让人昏昏欲睡。
眯一会,然后就该回去了。
也不知怎的,韩冰的脑中忽然冒出了这样的想法。
而此时,新任的嬴朝皇帝陈斯,正率领着文武百官朝西边的灵像走去。
金色铜虎的雕像反射着阳光,栩栩如生。
突然之间,一种感觉炸开在韩冰的心中!
这种感觉是没来由的,莫名其妙的,却又绝对真实,挥之不去的。
没理由啊!
他顾不上隐藏,在树枝间拨开一个缺口,朝远处皇帝的方向看过去。
陈斯此时已经在铜虎像前撒完酒,准备叩拜了。
一遍又一遍重复的动作让昔日的“夜屠魔”早已生出了厌烦之心。他不明白为什么当个皇帝也要有这么多的拘束。在他看来,皇帝本来是世间最逍遥,最为所欲为的存在。可现实的发展却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他咬着牙,跪倒在准备好的蒲团之上,身后的百官扑啦啦再次跪倒一地。
“等本魔回头,把这几座臭铜像烧化了!省着闹心!”陈斯心中想着,却只得再次把头叩伏下去。
陈斯的心头突然一跳。
这是他心中突然生出的一种警觉!这是江湖闯荡数十年,在生死一刻下的磨练!
在他把自己的额头碰在蒲团之上的那个刹那,被牵动着的,是数十个,甚至上百个悄无声息的机关。
铜虎座前的沙地之下,猛地激射出数十支锋利的锐弩!
弩箭破空,溅血封喉!
糟了!
没有人能够想到,简单的祭典仪式下却隐藏着这样的杀机!
陈斯不是没有经历过生死时刻,可不管哪一次,都没有像今日这样凶险!
这是一场精心准备的暗杀。暗杀者甚至不需要出现,便可以将目标手刃当场!数十支弩箭同时破空而出,没有任何死角,足以将人所有的要害一瞬间射穿!
暗杀者计算周密,已经做到了他能够准备的一切,几乎没有任何人在这雷霆一击下逃脱!
几乎。他只能这么讲,因为这一次暗杀的目标,实在不是什么普通人。
在这个刹那,原始的本能从陈斯体内激发而出,嗜血的暴躁顺着每一滴血液流淌入四肢百骸。一瞬之间,暗影系月焏术强催至最顶峰,在陈斯的周围爆出一整团乌黑的烟雾!
“寂灭影盾”!
在烟雾中,强大的焏术力会将所有物体腐蚀,凋零,而达到保护施术者的目的。
没有人能够看清那个刹那到底发生了什么,只因为这一切来的太快。
晚了!
陈斯心中暗叫不好。他的影盾展开的只是慢了那么一丁点,而只是这么一丁点的时间,却让一支弩箭凶狠的钉在他的胸口。
鲜血四溅!
第一个注意到异样的,是陈斯身边负责颂祭词的主祭官。他像是一瞬间哑巴了一样,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此刻,群臣这才注意到本来念的好好的祭词,突然被中断。他们纷纷抬起头,却只惊恐的看到地上数十支布满锈迹的弩箭,和一大团暗红色的鲜血。更令他们魂飞魄散的,是插在当今天子胸口的,一支灰黑色的弩箭。
国师紫竹皱了皱眉头,跪爬到陈斯的身边低低耳语了几句。却在下一刻,被陈斯粗暴的推倒在一边。
陈斯仿佛极度压抑着什么,从嗓子眼里发出一声令人胆战心惊的咆哮:“念!”
主祭官吓得东西都拿不住了,他哆哆嗦嗦的哑声问道:“皇…皇上…您要不还是…”
“念!!!”
陈斯猛然间抬头,血红的双眼中暴出一团凶光!
“是…是…”
主祭官没有再敢多言,只得将祭词继续念了下去。只不过这一次却再没有刚才的洪亮,发抖的声音在每个人心里拧成了结。
陈斯缓缓从地上站起身,朝下一座灵像走去。
百官被吓傻了,他们从未看到,从未听说,甚至从未想到过,一个皇帝能够在遇刺之后如此淡定,能够在身受重伤的情况下继续主持祭典。而这样的皇帝,比荒淫无道的昏君,比嗜杀成性的暴君,更令人胆寒!
紫竹的嘴角向上扬起,发出一个诡异的微笑。
鲜血洒在地上,刺眼的殷红。
自始至终蒙在鼓里的,是四周围的士兵和百姓。他们完全不知道,刚才在铜像前发生了多么惊人的一幕。他们只是觉得,主祭官的声音,似乎变得有些奇怪。
除了韩冰。
从刚才开始,韩冰就将自己全部的注意力放到远处皇帝的身上。虽然以他的眼力,仍旧搞不懂刚才具体发生了什么,不过他却能看得出,皇帝,受伤了…
开玩笑!皇帝在大庭广众之下遇刺受重伤是什么概念?受了重伤以后继续主持祭典,又是什么概念?
韩冰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他现在明白,刚才心头没来由的感觉到底是什么了。
是影子。
韩冰不会不知道,现在的龙丘城势力混杂,不知道有多少人想杀掉新登基的皇帝,尤其是在众目睽睽之下。而辰时的阳光会在西边投下影子,如果要行刺,趁着皇帝面朝西方的时候,下手最合适。
好手段!
韩冰心生佩服。他佩服刺客的计算,更佩服陈斯的隐忍。不过,依照韩冰对于陈斯的了解,这样的隐忍多半是紫竹从中周旋。事后,也不知道要用多少无辜的生命才能安抚住“夜屠魔”狂躁的性情了。
想到这里,韩冰摇了摇头。按照他的估计,等祭典完八灵像,今天差不多也要草草收场了。紫竹不可能冒着危险继续下去,否则就不是他能够控制的了。
其实这一次,他估计错了。如果按照慕容瑾的话说,好戏,才刚刚开始。
一旁的红石悄悄捅了捅韩冰。
韩冰疑惑的看过去,却看到旁边的小矮人激动的指着一个方向,那脸上的神情说不上是害怕,是紧张,还是兴奋。
“看!鬼!”
“啥鬼啊…你们那里鬼都是这个点出来晒太阳的?”韩冰有些哭笑不得。
“俺不太确定,不过真的有可能是鬼!”红石压低了声音,仿佛在玩一个小孩子的游戏。
韩冰挠挠头,顺着矮人手指的方向看了过去。
那里,是士兵们保卫圈的外围,黑压压跪倒着许多百姓。今天,来观礼的百姓实在太多了,他们在保卫圈外围跪了一层又一层,铺天盖地。
可是,没啥特别之处啊?
韩冰皱了皱眉头,心想自己是不是又被这熊孩子耍了,比如看到一个面貌丑陋的大叔以为是鬼之类的。
再次看红石,却只见红石仍旧一脸的兴奋与认真。
恩…等一下…好像确实哪里不太对头…
韩冰又一次将目光投过去,这一回,似乎有一些很奇怪的东西,映入了他的眼帘。
呵,这不可能,大概是自己看走眼了吧。于是韩冰使劲揉了揉眼睛,再次定睛看了过去。
这…怎么可能?!
世界上不可能会有这种事情发生!!!
黑压压人挤人的百姓当中,跪伏着一名毫不起眼的男子。
男子非常瘦,从树上看过去,灰黑色的袍子上面竟能看的出他枯瘦的骨架,一节一节的。就好像那袍子罩着的只是一根根人类的骨头。
一股恶寒从韩冰的心底猛地升起。
因为他看到,就在刚才,那个男子,向前移动了一段距离…
是的,移动了一段距离。
韩冰无法形容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在密密麻麻的人群中,向前挤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更何况所有人都还是跪着。如果真的要做到如此,要么就需要站起来迈腿往前走,要么就需要爬着跟前面的人说,“兄弟我借个道劳驾让一让”。
而无论哪一种,都必然会引起一些骚动。在皇上正在祭天这样的关键时刻,不在地上老老实实跪着反而要跟别人“借过一下”,你当站岗的士兵都是木头桩子么?
可神奇的是,那一名男子,就真的这么做了。
他越过好几排人群,而周围的人们却好像丝毫感觉不到他的存在。
每当你看他时,他就在那里跪着,和其他人一样,似乎那里从来都没有什么事情发生过。
可那影子就是比刚才,又前进了几排。
一种莫名的情绪从韩冰的心中生出。这是他从小到大,未曾有过的。
“那…那是什么东西?”
“俺也不知道…大概…是鬼吧…”红石眼睛眨都不眨。
“开…开玩笑吧…这光天化日下的…”
话只说到一半,韩冰就止住了嘴。
就在他刚才分神的一个刹那,那名诡异的男子,在人群中,消失了。
就这么忽然间,消失了。
“哎呀坏了!本来想要捉它!可是找不到了!”红石有些着急。
而此刻的韩冰却张大了嘴巴,眼神里写满的惊惧。
他用手,指了指不远处的一个士兵。
士兵的身后,缓缓站起来一个瘦弱的男子,穿着一身灰黑色的长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