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和二十一年。
早在年前,也就是宣和二十年的腊月,俞逖就已经将这两年多近三年来远安的各项事务以及如今的成果变化都一一记录在册,快马加鞭送去知府那里,以便让知府述职时也将远安的情况上报朝廷。
自然,他也随着年礼另送了信前往靖安伯府和祝家,让他们那边也心里有数,到时候好随机应变。
正月十五过后,俞逖又重新带着人投入到县衙的事情当中,府城那边知府也顶着风雪前往京城了。
这两年明德书院那边已经有了规模,不仅学生从五十个增加到一百多个,便是那间铺子的生意也如火如荼,萍娘收的两个徒弟也手艺精湛,喜得她恨不得走哪儿都带着,甚至还来问过祝春时,要是离开远安时能不能带着她徒弟,祝春时哭笑不得,却也没当场拒绝,只是说看她们的意思。
洪青黛仍旧在书院做着夫子,跟着她学习炮制药草的姑娘中有几个出类拔萃的,已经在跟着她学医四处学着诊脉了。哦还有,她如今已经不在洪家的医馆药铺帮忙,而是自己拿出积蓄开了家小医馆,自己当坐堂大夫,医术日益精进,周围人提起她也不再说洪家那个学医的姑娘亦或书院的洪夫子,而是正正经经的洪大夫。
张秀秀自然也还在,甚至能够写字算账,闲暇时还帮着祝春时处理了许多书院的事情。当初祝春时让她仔细考虑,过了两个多月后,她才消去了脸上的愁色,似乎精神也振奋了许多,一门心思都扑在读书认字以及学手艺上,很快就能独当一面。
祝春时虽说偶尔也担心,但她并未插手,只是时不时让周端年和阿杏拉着人出去走走散散心,好过整日闷在书院里。
一切都在蒸蒸日上,按理说没什么事情可烦心的,但祝春时有时候看着她身边的人还是忍不住头疼,个个都把心思放在了书院和自己想要做的事情上,没一个考虑终身大事的。
她曾经有一次和洪青黛提起来,对方满脸拒绝:“我要忙着悬壶济世,哪有空相夫教子,还是留给别人吧,我有医书就够了。”
祝春时看着洪青黛眼里的坚定,便也笑了笑,“行吧,你考虑清楚了就好。”
除了洪青黛以外,书院里的少数姑娘也大多有样学样,恨不得将所有心血都扑进书里,看见男人就想绕道离开,自然也有不乏年纪到了就退学嫁人的,对此祝春时也不反对,甚至随时欢迎她们重新来读书或到书院铺子上做活,也算是个营生。
这日她刚从书院回县衙,因为家中只有俞逖和她两个主子,所以县衙这边也不显得拥挤,祝春时住习惯了也没有搬出去的想法,就看见俞逖也大中午的回了院子。
如今正天冷,尤其今年远安下了两场大雪,现下正是化雪的时候,祝春时顺手将手炉塞进俞逖手中。
“怎么急匆匆回来了,可是有什么事?”
历经两年,许是常在县城各处奔走,俞逖脸上手上的肤色比刚来时要深些,力气也大了许多,唯有身形依旧颀长,穿上一身常服很像个弱不禁风的书生。
他闻言笑了笑,“左右最近没什么大事,我就顺势放了大家半日假,也能来陪陪你,不然过几日又忙起来了。”
俞逖一面说话一面拉着人进屋,“对了,寇家那边你遣人过去看了没?”
前两日祝春时才从宋举人妻子,也就是温和颐那里听见消息,道是骆妙容有了身孕,但还没过三月,且寇明旭也不在家,因此各处都瞒着,只有她娘家知道消息,吴太太和温和颐的母亲庞太太还算关系不错,交谈时漏了点口风,她这才知道。
骆妙容和寇明旭是去年二月成的婚,到现在刚好一年,夫妻两个成婚后感情十分不错,骆妙容有万贯家财,轻易就解决了寇家的贫穷问题,而寇明旭也不是那种不知感恩的人,对妻子就更是小意温存。
去年八月乡试举行,寇明旭和远安县一众秀才前去参加,如愿上了桂榜,虽说没能拔得头筹,但也在前十之列,让骆老爷很是欢喜,直言这门亲事结得好,将寇明旭简直捧成了骆家贵人。
而骆飞章却因年纪还小,他的先生道功力还不成,因此并未让人参试,拘在书院里狠做了几日文章。后来祝春时和俞逖聊起来,才知道骆飞章哪里是本事还不够,分明是府城的先生喜他十四岁就连中小三元,若是贸贸然就去参加乡试,虽说不至于落榜,但想要一举夺得解元,却不是件容易事,因此便先把人压着,只等三年后一鸣惊人。
但即便如此,去年一场乡试,远安县这边也出了五位举人,别看数量不是特别多,但俞逖来之前这里这么多年也才四五位举人,已是开了个好头了,因此他对今年的考评结果胸有成竹,并不怎么担心。
“没去打搅她,让泻露往吴太太那里走了趟,问了些消息,听说现下就是有些害喜吃不了多少东西,别的都还好。”祝春时笑道,“她们打算过了三月再说这桩事,因此我也就没送太多礼,只等到时候再上门。”
历来妇人有孕,怕惊了胎都会在前三月瞒着消息,只有亲近的人才知道,过了三月才散出来,当初她大姐祝祉就是如此。
“明旭若是知道了,还不知得开心成什么样子?”俞逖靠在暖阁的木榻上,单手揽着祝春时,“可惜他这会儿前去京城参加会试,等他结束了回来,只怕都能看见孩子出生了。”
若是一切顺利的话,二月会试,四月殿试,再等待授官,疏通一下关节,路上还要花费半个月,等寇明旭回来只怕都要六七月了,可不是没过多久孩子就要出生了。
祝春时想到这里,脸上的笑意稍敛,“六哥,我……”
俞逖疑惑地嗯了声,见她欲言又止,不由得直起身,好奇道;“要和我说什么?”
祝春时叹了口气,眉目间浮现出点点郁色,“我是想着寇师爷成婚不过一年家中就有了消息,还有伯府的三爷五爷七爷,眼下唯有你——”
余下的话不需出口,俞逖也知道她想说什么,他抬手抚开祝春时眉上的愁,他们二人向来顺其自然,成婚三年也不曾开诚布公谈过这些事,也怪不得对方会有所忧虑了。
俞逖微微正色道:“我怎么了,他们都没夫人陪,回房了就得顾着孩子,出门心里也惦记着,可不像我这么好,不论在家还是在外,夫人眼里只有我一个。”
祝春时被他逗笑了一声。
“也是我不好,一直没和你认真说过这些事。”俞逖额头靠在祝春时肩上,低声安抚道:“我不急着要孩子,要是一切顺利,今年咱们就得换地方,要是你有了身孕路上颠簸怎么受得了?要留你一个在这边安胎亦或者回京城让太太姨娘照看,我也不放心。要是不顺利,咱们还得再留三年,那时再计划也不迟。”
“我想的是等我们回到京城,那时候不论是照看的人手还是大夫的医术都好上数倍不止,我心里安心些。”
祝春时扯着腰上的穗子,垂眸道:“那要是没按着你的想法走,而立之时都还没回去怎么办?”
俞逖瓮笑:“那就顺其自然。”
祝春时担心的正是这个,他们夫妻三载,便是当初俞逖故意落水惹得她生气吵嘴的时候都没有分房睡过,感情也越来越好,她的身体也没问题,更没吃过不好的药,但即便这样三年下来也没消息,万一后面也没消息呢?
她这么想着,不自觉就问出了口。
俞逖抬头看着她,嘴角有笑,“原来是担心这个?怕什么,有就有,没有就没有,难不成我们春时还要休了我?那可不行,要是真有那么一天,我就去找岳母求救,说我们春时嫌弃我年老色衰,又没孩子,狠了心要离开我。”
祝春时嗔他,“胡说什么!”
“有孩子又如何,没孩子又能如何?”俞逖温声道,“这几年我和县丞主簿将远安走了个遍,看见过子孙满堂却冻死于陋巷的,也见过无儿无女安度晚年的。春时,我们是夫妻,我们才是互相扶持要过一辈子的人,有孩子我自然高兴,没有孩子那也是老天爷的安排,说不定他也羡慕我们,不想让孩子来打扰我们。”
他一边说一边看着祝春时脸上神情,“要是你喜欢孩子,我们大可以去领养或者过继,养个像你一样乖巧伶俐的女儿也不错。”
“不要儿子继承你的香火?”
俞逖好笑道:“我哪有什么香火,眼下还做着这个七品官呢,谁瞧得上?若是你生的,自然儿子女儿都好,我都喜欢到心坎里,但要是过继来的,那还是女儿最好,要是能像你那就更好了。”
眼见他越说越不像样,甚至真的开始想象有个女儿是什么模样,祝春时便忍不住笑,方才还萦绕在胸怀中的那点愁思早不知被丢到什么地方去了。
他们夫妻这边和睦,京城收到来信的俞大老爷认真思量了半日,还是让人去把二老爷三老爷请来书房,这些年他们兄弟三个也就面子情,但事关下一代,谁也不好独断专决。
“今日可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大哥叫我们过来有什么事?”俞二老爷一进书房就找了张椅子坐下,半点眼风都没递过去。
俞三老爷施施然落座,全然不在乎这两个兄长的口角,甚至还颇有闲心的欣赏了下手里茶杯的色泽。
俞大老爷也沉得住气,少见的没和这个弟弟摆脸色,将手里俞逖送来的书信往两个糟心弟弟面前一搁。
“知远送来的。”
俞三老爷微微正色,探着头和俞二老爷看完了,拊掌道:“好啊,知远不过去了三年,就有如此政绩,打压豪强,恢复民生,重启县学,乡试中更是颇有成果。眼看马上会试在即,他这上面说了几名进京赶考的学子,不如到时候问问?”
俞二老爷虽然不喜这个兄长,但对于子嗣辈却是没什么偏见的,尤其是其他两房的子孙碍不着爵位继承,便是分家财也是在他们三兄弟分摊过后,继承他大哥的东西。而且家族繁荣昌盛正是要靠子孙能干,要是俞逖得用,将来他们伯府难不成没有好处吗?
故而他也附和道:“知远是个有本事的,虽说有前任不堪的缘故在,但这不更证明知远两袖清风一心为民吗?他如今不过二十又四,前途大有可为,若是这回能得升迁,回京城指日可待。”
俞大老爷满意地捋了捋胡须,“我也是这么想,估计知远自己心里也有数,所以才送了信过来,我想着趁此机会运作运作。”
他如今便是在吏部当职,任正五品吏部郎中,每三年官员考绩便是由吏部负责,虽说不能动什么明显的手脚,但要看哪里有空缺还是容易的,到定职时再宴请左右侍郎几回,不必过尚书的眼也就成了。
俞二老爷想起什么,“也和祝祭酒说一声。”
“哪用得着我们来多嘴,知远也一并送了信去祝家,上朝下朝时和祝祭酒遇见,简单提两句他也就明白了。”
俞三老爷想着近来府中的喜事,便是对着两个讨人嫌的兄长也忍不住高兴起来,“咱们家的孩子都不错,知远升迁在望,禄庆和豫之也即将去参加会试,若是顺利怕是要再出两个进士了。”
一门三进士,多大的荣耀,即便他已年过不惑,也禁不住激动喜悦起来,就是可惜,他儿文泽在这方面实在不成,这两年压着学也只勉强中个秀才,实在不是进士的材料,另外个儿子倒是个读书料子,但也还要多历练两年。
听见这话,俞大老爷不由得面露得意,知远和豫之都是他的儿子,若真有一门三进士的美誉,他大房可是独占鳌头,还不知多少人羡慕。
俞二老爷看不得他大哥这副模样,他轻哼一声,“既然说定了,那我就先回去了,有事再派人请我。”说罢甩袖离开了。
俞三老爷见状,也不想继续留下来听他大哥炫耀,前后脚跟着脚底抹油走了。
“哼,一个二个的,不过是嫉妒我有几个好儿子罢了。”俞大老爷愤愤不平,也懒得独自在书房里坐着,起身往邓姨娘的院子里去,赶着和她夸赞两句知远,好平复下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