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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呜呜呜~呜~~~……”

下午时分,渤海郡与平原郡交界处,豆子岗北侧的平原上,初秋的风中,一阵先行短促,然后悠长的号角声忽然响起,却与秋风搅在了一起,继而淹没在了骚动与呼喊声中。

原来,两支张金秤麾下的绺子,正在仓皇尝试渡过一条不过一丈多宽的小河,以图跟上河对岸的大部队。

但是很快,马蹄声隆隆作响,便轻易震动了这片大地,也让原本的骚动与呼喊陷入到了一丝停滞。可也就是一丝停滞而已,随之而来的,是更大范围的骚动与呼喊,是仓促的逃窜与慌张的迎敌。

“是程大郎!”

有人当众哭喊起来。“程大郎的骑兵来了!”

“长枪呢?长枪呢?两位头领不是备好长枪兵了吗?为什么不立起……为什么长枪兵在最前面?快往这边来啊!”

“我们的骑兵呢?我们不是说也有两支骑兵吗?为啥不来救?”

“修行的好汉都在哪里?不是说好几百个修行好汉吗?”

“张癞子不地道,他上午明明过来亲口说了,要是程大郎过来就会回头救俺们的!”

然而,长枪兵到底没有挤到前面,自家的骑兵也没有出现,修行者更没有影子,友军暂时也没有出现……混乱与惊惶之下,程大郎的骑兵尚未真的撞上来,前面的贼军便自行恐慌掉头,并引发了身后两股兵马的自行分离与逃窜。

随即,打着程字大旗的数百骑兵轻松的在田野中和官道里维持了冲击速度,甲骑在前,轻骑在后,顺势在两股贼军中追逐、分割。

毫无遮蔽的平原田野上,惨烈的杀伤与血腥的践踏,以及无助的嘶喊和彻底的混乱,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这一幕,今日内已经连续上演了两三次,昨日也已经上演了两次,每一次都是趁着少部分贼军被河沟分隔在大部队之外的时候出现的……而虽然每一次面对的场景都不同,但最终都是程大郎的八百骑兵轻易完成了战术任务——突击、分隔、杀伤、驱赶。

最后就是被隔离的贼军被迫放弃与大部队的汇合,掉头钻入西面的田野中,然后分散着钻入其实并不多的高粱田里,或者藏入灌既用的小河沟内。

其实,哪怕是少部分一人高的高粱田,两人多深的小河沟,在具有高视野和高机动的骑兵那里,也都是没法藏人的,但这些骑兵并不执着杀伤,只要贼军主动背离大部队逃散开,就会立即获得逃生机会。

接连两日,只是程大郎就来了五次,步兵也在豆子岗边缘地区出击过三次,外加一开始忽然消失的两支前卫骑兵,可能被突袭的部队自己还需要用生命领悟这个诀窍,但作为大军统帅的张金秤却已经意识到了什么。

也正是因为如此,程大郎这一次突击即将轻松完成的时候,遭遇到了一支意外之敌。

一股千余人,披甲率极高、士卒格外精悍的部众忽然逆势而来,匆匆往小河沟这边过来,明显是要尝试救援。

当然了,这股自然位列张金秤心腹的核心部队还是来晚了,被挂在小河这边的两个千把人的绺子早已经被驱散逃离,而这支甲士部队也被迫停在了其实还架设着浮桥的小河沟对岸——在对岸友军已经尽散的情况下,尝试当着一支已经开始重新整队的骑兵的面渡河,似乎不是什么明智之举。

不过,明显得了吩咐的这支核心部队也不愿意就此退却。

“程大郎何在,河间张伯涛在此,可敢单挑?!”

就在程知理准备转身率部离去之时,一骑忽然自对岸跃马而来,马匹神俊,居然直接腾空飞跃了小河,然后从容嘶鸣落地,而马背之人也身形高大,披挂完整,一副明光铠在午后阳光下熠熠生辉,却在挥舞长枪,放声求战。

“是张癞子张小乙。”

程知理身侧一名妥当家将立即上前低声汇报。“之前做侦察的时候便晓得,这厮做了张金秤的心腹,领着三支中军甲士中的一支……而这支甲士里面应该有两百弩手,张癞子也是奇经通了四脉的高手!”

家将只是介绍情况,但眼下之意不言自明——有两百弩手,意味着只要将弩架上,便可以从容渡河,而张癞子应该只是仗着自己修为高,做个拖延。

换言之,这时候没必要纠缠,该走就走。

“不错。”

全身甲胃的程知理咧嘴笑了一笑。“这时候走就对了……但张癞子毕竟是故人,不打声招呼也显得不礼貌……那匹马也应该是匹龙驹,给张癞子有点可惜……况且,他架设弩阵不得个一炷香功夫吗?”

周围家将和心腹马槊甲骑都是跟惯了程大郎的,立即会意,却都一声不吭,只是握紧马缰和长槊。

而下一刻,程知理放声大笑,抬起长槊应声:“是张癞子吗?等我来杀你!”

张伯涛闻言大喜,便要回话。

孰料,程大郎刚说完话,便已经打马而来。

非只如此,他身侧数十骑精锐甲骑也齐齐跟上,其中至少一半人都散出真气来,却是拱卫着同样冒着白光的自家将军,直奔孤身一人背河叫阵的张小乙而去。

张小乙怔了一怔,居然愣神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是怎么一回事,却居然被不讲武德的程知理直接率众杀到跟前。

而他方欲勒马,准备靠着胯下龙驹逃走,却不料程知理身上白光忽然绽放如一轮玉盘,断江真气附着在长槊之上,也使得长槊几乎凭空涨了一丈长,然后便看到一丈长的光芒朝自己身上当面斩来。

此时此刻,张癞子、张伯涛,或者说张小乙早已经放弃了逃窜的心思,反而只有一个连续闪过的念头——这程大郎居然快凝丹了!可既然都这等修为了,为何不堂皇单挑宰了自己,反而率亲兵以多欺少呢?

他不要脸的吗?!

长槊翻过,坐在马上的张小乙被从胸腹间直接斩断,一时衣甲骨肉齐平,继而血冒如泉,翻落马下的上本身居然尚在思考。

只能说,断江真气,不愧是白帝爷的正统传袭。

闲话少见,程大郎一击得手,根本不理会河对岸的几乎丧胆的众多贼军甲士,直接收敛真气,掉头就走,而也早有心腹亲兵上前,牵了那龙驹跟上。

随即,八百骑兵欢呼雀跃,直接顺着平坦的地形往南而去,却是赶在傍晚之前,便进入了豆子岗范畴内,汇集了岗内的大部队。

然后又在一个小石岗上见到了张三李四二位,以及牛达、郭敬恪、程名起、房彦释、周行范诸将。

“程大郎得胜归来,可喜可贺!”

牛达率先拱手,他们出身类似,兼为同乡,自然要表示亲近。

“是这些人不禁打!我还以为是什么英雄豪杰,结果不过如此!”

程知理大声来喊,直接就在岗下脱了衣甲,一时汗水如洗不说,更是露出大半身白花花的腱子肉出来,俨然一副豪杰姿态。

“你们不晓得,这些贼人什么都不懂!昨日第一次突击那些后卫部队,烧了他们安营辎重的时候,居然让我在车上寻到百余架弩机……我当时便想,要是他们用车子背河列阵,架上弩,我能如何?!结果只是连弩都不知道取,更不要说列车阵了!第二次去打,好多长枪,都是大魏军中逸散的,也都架起来了,我还以为遇到懂行的了,结果只是绕到另一边,他们就自家乱了!到了今日,这些兵马更是只会自相践踏,连枪阵和弩阵都没立起来几个……”

张行和李定在岗上听得清楚,却只在呜咽的秋风中相顾无言。

半晌,还是李定用肘子顶了一下身侧之人,低声来问:“你不下去抚慰称赞一二?做你的东都呼保义?”

“昨日又不是没做。”张行撇了下嘴。“再说了,这种人精,一而再再而三,使那种手段未免可笑……赏罚分明,言必信即可。”

“可人家都这样了,你也该配合一二,做给旁边几个人看也是该的。”李定催促不及。

张行略一思索,便也点头,却又在即将转身前低声来问:“仗打成这样,是不是要改策略了?”

李定只是点头。

“待会无论什么军略,最后下主意的之前都要先恭敬请示我。”低声说完,这位张三郎方才负手走了下去。

李四郎怔了一怔,醒悟过来,却又一时叹气,摇头不止。

“程大郎打的漂亮。”张行自石头岗上负手下来,虽是居高临下,却也含笑晏晏。

程大郎身上的汗都要被吹干了,就是等着这一幕,随即起身,便要光着膀子下拜,反过来商业互吹个一二三四出来。

这一幕,昨日已经演过一会了,今日也不嫌烦的。

孰料,张行走的极慢,反而就势来问:“程大郎,你可知道你来之前我们在说什么吗?”

程大郎微微一怔,晓得对方换了戏码,赶紧肃然起来:“知理不知……”

“我们在说张金秤这个人。”张行看了眼郭敬恪,认真来言。“小郭首领与张金秤算是故交,此番功勋也不用多言,全靠他引张金秤入彀,并废了对方骑兵……”

“小郭首领是首功。”程大郎毫不含湖,立即大喇喇挥手。

而郭敬恪也赶紧还礼……他自然晓得,且不说人家张三郎是龙头,上面那位李四郎是军主,只说这位程大郎,也是清晰无误的大头领之一,素来与徐大郎他们齐平的,此番作战更是威风凛凛,从地位到名头再到实力,都明显要高出自己一档的……哪里敢拿大?

至于首功……说句不好听的,你八百骑兵突袭了五六次,一家抵得上别家加一起还翻番,谁还敢跟你争功啊?

况且,郭敬恪自家也有心事的——他之前一度三心二意,偏偏经过这一日半的作战,张金秤的面皮早已经被撕下来,以至于他也跟着心虚的不得了了。

“按照郭头领言语。”张行终于走了下来,却又颇显感慨。“那张金秤往年也是个正经的豪杰,怎么看怎么都是个人物,一朝得势,更是威名传于河北、东境,估计东都、江都也都挂着名号呢……却不知为何,这两日,你程大郎出击五次,程七郎(程名起)出击一次,房二十九郎(房彦释)出击一次,牛头领也带着降兵象征性出击了一次,再加上郭头领开头那一次,结果人人都说,此人不过如此……程大郎,你说是为什么呢?”

“我觉得,与其说是张金秤不过如此,倒不如说此间人物都是真英雄!”程知理笑了笑,当即放声来对。“张三爷你的局面,简直将东境河北当做棋盘来下,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李四爷的军略也是厉害,领着一帮民夫,不过在蒲台数月,就能弄出来这么一支强军,离开蒲台几十里埋伏、突袭,沿途在豆子岗里设置营寨、兵站没有半点失措,真真是生平未见的人物;至于我程大跟牛兄弟他们,固然是有些本事,但只能说没有丢了两位的脸面。”

张行也笑,复又敛容摇头。

程知理立即肃然起来。

“其实,我想了想,这张金秤之所以‘不过如此’,怕就是坏在‘不过如此’之上。”说着,张行冷冰冰的手直接拍在了对方光洁的肩膀上。

程知理陡然一惊,却只是肌肉一紧,愣是没有洒出真气来,反而正色来问:“三爷何意?”

“没什么别的意思。”

张行收手感慨道。

“只是在想,按照情报来讲,当日张金秤被逼着反了大魏,聚起几十个屯军、几百个民夫后,被迫与本地官府作战,抢夺官粮的时候,会不会心怀畏惧?

“然后,他先跟他本县也就是鄃县县令曹善成打,结果双方打了一个月十几场仗,互不能胜,那个时候,会不会又觉得沮丧?

“结果忽然被迫转到外县求食,招兵如喝水,军械到处捡,打仗更是如摧枯拉朽一般,十几个县、多少正经官军、多少地方豪杰、多少名门世族,都只能在他面前一败涂地,那个时候,他会不会想……原来只有我张金秤跟曹善成是天下英雄,其他人‘不过如此’?

“可见,这天下英雄,怕是都坏在‘不过如此’上面!”

“张三爷说的极对!”程大郎醒悟过来,再度认真行礼。“无论如何,都不该因为打仗打的顺便轻敌起来,尤其是咱们事业刚刚起个头……张三爷教训的对。”

程大郎这番话是诚心诚意的,因为他的性情也委实讲究一个小心,只是这两日打仗打舒坦了,才放肆一二……便是其他人,也多跟着醒悟过来。

“张三爷不止是这个意思。”

就在这时,李定忽然也从石头岗子上走了下来。

“其实打仗这个事情,缘由太多了……天时地利人和,方方面面……今日看来,不过是张金秤扩军太快,又没有治军经验,再加上滥杀无度,坏了人心,所以被我们轻易制住。说句不好听的,若是给人家两年,仗打多了,一点点练出来了,指不定输的是谁!便是让他扔掉外围兵马,只带着本部几千人,也未必那么轻松!”

话至此处,李定立在几人跟前,昂然做了定论:“这是张金秤自家迷了眼睛,也是我们自家做足了准备……而以一战之成败,擅自评定一将一军之优劣,未免可笑!”

众人听得一愣一愣的。

“听到没有?”张行忽然开口,指着李定来言。“这才是名将之论!”

众人赶紧点头。

“好了。”李定面色一红,稍微干咳了一声。“一战之成败,来定一将一军之优劣,自然可笑,但兵者,至凶之事也,一战之成败之余,若能进而覆军斩将,那最起码可以将敌人钉死在一处,再无多余之论……战至于此时,咱们反而要更改战略,趁着张金秤没有醒悟过来他的局势,即刻决出胜负了!”

众将纷纷肃然。

“今夜能定胜负?”倒是张行,稍微蹙眉。“前后八九战,不过削减了他七八千人,两成兵力不到。”

“能。”李定认真作答。“虽然只少了一两成兵力,但已经军心浮躁,指挥不通了……而战到此时,他最大的劣势,其实也已经显露出来,那就是部队过于臃肿,精锐在其中不能伸张。”

“但我们只有三千步卒,骑兵白日也很累了。”牛达小心插嘴,引来程知理的颔首。“他们还是有小四万众。”

“不必苦战。”李定眯着眼睛来言。“我观察风向、风力、冷热、干湿半日了……今夜可用火攻……否则也不会轻易说决战了。”

张行以下,众将齐齐一怔,他们只以为要十面埋伏,却不料还有这一出。

只能说,果然还是用兵之道,存乎一心了。

可随即,较真的小周还是认真来问:“李四哥,地里的庄稼只有浅浅一层,最多过一层火,如何烧的起来威势,造成杀伤?”

李定摇头以对:“没指望火能烧死人,火是用来引乱的,本质上还是咱们十面埋伏的策略奏效了,对方军心已乱,可以提前决战了而已。”

“李水君的意思是……”程大郎犹豫了一下。“贼军无备,又很疲惫,咱们派出间谍,同时在他们营地内部各处引火?”

“不用。”李定依然摇头。“我从蒲台出来之前便观察过情势,想到可能要用这一招,所以白日已经让房县尉在岗子下准备好了,营地内部放火的事情交给他来做,你们养精蓄锐,到时候带着一个火把,夜袭时顺便外围放火便可。”

房彦释面色从容,团团朝四面拱手作揖:“我家水君早有安排,诸位放心。”

众人纷纷去看此人,只能闭口,却又将目光集中到了张行身上。

李定顺着众人目光,忽然醒悟,却是赶紧拱手行礼:“这是我的方略,不知道张三爷同不同意……凡事还要你来做主……”

几人面色古怪。

张行想了一想,立即反问其他人:“你们有什么意见吗?”

众人皆不敢吭声,唯独郭敬恪明显嘴唇动了一动。

“小郭首领请言。”张行以手指之。

郭敬恪俯首而对:“我不懂打仗,不敢参与军事,但不知道李……李水君烧……烧庄稼……要烧多少?”

“要烧掉多少?”张行严肃反问李定。“都成穗的庄稼是能烧的吗?不怕伤了天和,三辉四御怪罪?”

“不好说……”李定沉默了片刻,方才出言。“我点火的方式有点不受控制……但岗前地带河网密布,不至于火势扩散太多,何况早一日灭掉张金秤,省下来的粮食就更多,与之相比,这点庄稼的损耗,并不值一提……想来,三辉四御在上,也不会怪罪。”

张行同样沉默一时。

李定见状,一时想要再说什么,却想起之前的话来,只是沉默等候。

其他人此时更只是大眼瞪小眼,个个低头不语。

过了半晌,张行方才点头:“打起仗来,不知道多少人命抛洒,此时计较这些,未免显得不会算账……就这么定吧,此战可以了结了,就在今夜。”

李定这才如释重负,但旋即自己就觉得古怪起来……因为他刚刚好像真有点对张行犯憷,生怕对方说一个不字,指责他只顾军事不讲政治。

而程大郎看着这一幕,终于也在心里点了点头。

“怎么说?”

距离豆子岗内部的军议大约过去了一个时辰,双月之下,豆子岗前十余里左右的大平原上,张金秤张大首领也在尝试结束军议了。“就是这两个吗?一个是往北走,离豆子岗远一些,骑兵没了根据,便没法来这么快;一个是往南走,直接进豆子岗,找到对方营寨?”

下方首领都只是低眉臊眼,没个反应。

“算了,我就不该指望你们……”张金秤见到如此,也是忽然深呼吸了一口气。“但也得说良心话,事情无外乎就是这么个事情,你们也没别的法子……这样好了,咱们明日往豆子岗里撞一撞,要是能找到对方营寨,就在岗子里肉搏,自然是好的;可要是撞了个空,或者被人拦住,就干脆立即撤出来,往北走,绕着豆子岗!”

下方诸多首领一起松了口气,纷纷称赞。

而张金秤也在巨大方榻上大手一挥,让众头领滚蛋。

不过,诸首领散去后,张金秤又让亲兵将四五个亲信首领私下唤了回来。

“大首领!”

几个亲信首领情知张金秤有吩咐,便也干脆在为首者带领下拱手下拜。“请大首领吩咐,我们必然不会走漏风声。”

“这仗不能打了。”

映照着不远处的篝火,张金秤黑着脸做出了与之前截然不同的判断。“现在想想,咱们怕是一开始就中计了,不然那日引我来攻蒲台的郭小子也不至于半路上直接跑了,而程大郎居然也已经投了官军……但我现在最怕的,还是这事是曹善成搞得鬼,他虽只是个县令,却是个有真本事的,蒲台也是官军,也是有本事的……高唐是咱们老巢,如今却太空了些。”

“那咱们……”

“明日一早。”张金秤咬牙以对。“王二你自领着本部打个头阵,往豆子岗里去攻,不要在乎士卒性命,没了多少人回来我给你补,务必要将那些个头领引进去,只要自家逃回来就行……其余你们几个,明日一早早早收拾东西,跟我假装从北面绕路回去,实际上直接扔下他们从北面回高唐!我算是看出来了,这些个货色都只会分钱耗粮,还要动辄被官军收买,没几个像样的。况且少了这些人,咱们也就不缺粮食了。”

几名首领这才醒悟,立即应声而去。

人一走,张金秤孤零零一个人坐在巨大的方榻上,始终不再言语。

过了许久,他有心喊人将身下的方榻拆了,直接起个篝火,却反而被暖暖秋风拂动,渐渐困乏起来,最后干脆一个人在榻上睡着了。

“李水君。”

又不知道过了多久,豆子岗的一处边缘坡地上,房彦释轻手轻脚走了过来,打断了李定一个人的沉思,后者正在双月下望着十余里外那遮都遮不住的庞大而纷乱的营地发呆。

“准备好了吗?”李定回过神来,正色来问。

“都准备好了。”房彦释小心应答。“他们也都列阵完毕了。”

“那你自家看着时机,一刻钟内就动手吧。”负着手的李定干脆吩咐。

房彦释点点头,但没有离去。

“有话说?”李定心下恍然,回头来问。

“有。”房彦释认真以对。“李水君真要回东都?”

李定沉默不语。

“其实,我有个堂兄,之前便参与过杨慎的乱子,还说见过李水君……之前李枢也与他书信不停……”

“你到底想说什么?”李定催促一时。“不要误了战事。”

“我是觉得。”房彦释诚恳俯首。“以李水君的出身、才能,和咱们眼下这么好的形势,还有蒲台的物资,再加上河北的人心,还有我们房氏倾力助之,水君完全可以留下来做一番大事业,而且不必受制于人……便是再不济,非要入什么黜龙帮,也完全可以自成体统!不必如今日这般委屈,受制于一个刺客!”

“你一番好意,我只能心领了。”听到此处,李定终于微笑起来。“但房二十九郎……有些事情你根本不晓得……譬如说,张三郎的本事可不只是一个刺客……你们都以为他是杀了一个南衙相公,所以来造反,我却知道,他是真的决心要安天下,所以要造反,以至于顺便宰了一个南衙相公的。”

“便是如此,那张三郎到底又有何等本事可以安天下?能有李水君这般立地成军的能耐?”房彦释一时气急,俨然不能心服。

“张三郎嘛。”李定负着手抬头苦笑道。“我平生所见英雄无数,如先帝、如杨斌父子、如曹皇叔、如张相公……也如司马二龙,如白家女凰,如南阳伍氏兄弟,更如程大郎,如你……前后老幼,文武贵贱,也算是见多识广吧?”

“李水君的经历,委实难得。”房彦释只能俯首。“这也正说明,水君是天下英雄。”

“那我告诉你,张三郎在这些人中,有三样才德,堪称当世一流,又有三样才德,足称当世第一。”

李定不顾对方的诚心奉承,轻易望着头顶双月说出了一番惊天动地的话来。

“三种一流,在于智计、修行、仁念……

“而三样第一,一曰观世事如烛火,轻易直达根本,且有大局在胸,通天彻地,别人把他当棋子,他却总能跳出棋盘来开辟新路。

“二曰能屈能伸,屈身于市井、官署,一书一刀,足可澹泊生平,一朝伸张,却又如真龙起势,敢为天下先。

“三曰识人之能、结众之才……这个就不多说了,真的是我生平所见第一。”

言至此处,这位李水君却又尴尬回头一笑:“当然,小毛病也挺多,甚至数不胜数,囿于出身,愤世嫉俗,厌恶豪门世家就是其一……但无论如何,我又如何敢与之相争呢?我不过是个军略稍强一些的普通人罢了。”

房彦释还要再言,却见对方直接摆手:“不必多说了,就算是你不服张三郎,我也要回东都的……因为若说这天下形势真有可能让张三郎也无能为力,那无外乎是关陇之间再起英雄罢了……不过张三郎在那边,也是有说法的。”

房彦释又等了片刻,终于叹一声气,转身去了。

片刻之后,豆子岗下,忽然一阵动静,然后便闻得呱声阵阵,一大群乌鸦腾空而起……虽然有少部分遗散到其他几面,但相当一部分还是因为人为的驱赶,朝着北面空地而去。

豆子岗前,整队完毕的部队前方,换上一套明光铠,披挂完整的张行怔了征,牵着黄骠马扭头来与其他人笑:“我还以为李四郎这厮往日只是说笑……却不料这一招真的有用。”

众人不解,张行也只好解释:“李四郎以前跟我说过,鸟脚上绑着核桃壳子,核桃壳子里塞着阴燃的炭核,以此火攻……乌鸦夜袭,麻雀攻城。”

众人还是不解。

小周更是认真来问:“乌鸦便是带着火种,为什么要停下?”

“因为脚烫。”张行愈发失笑。“乌鸦集群、麻雀常见,都是最不怕人的,一旦脚烫,乌鸦落树居多,麻雀钻房檐居多……不过这一次没那么多花花,十来里路,算准大约时间多些,让它们脚烫,甚至点燃羽毛,然后一片平原,唯独高粱地与营地木制物件可以立足,自然就落下去了。”

众人这才醒悟,却还是有些匪夷所思之态。

“走吧!”张行正色起来,然后牵着马向前一步。“‘前锋’迅速,咱们不要跟它们脱节……就算是这个计策失策了,也有我们放火呢。”

畅想

“张三爷。”

就在这时,程大郎忽然牵着一匹马上前询问。“你千金之躯,一定要亲自上阵吗?”

“这事躲不掉的。”张行认真以对。“我一个北地寒门子弟,素无威望,又不懂军事,所幸还有点修为,若还不上阵去做拼杀,如何让真豪杰服气?”

程大郎点了点头,然后将手中缰绳塞了过来:“张三爷,我既许诺加入黜龙帮,便是在你这位右龙头之下的大头领,上下尊卑不可乱,这匹龙驹,请你来乘坐。”

张行接过缰绳,复又掷给对方:“已受好意,再转赠给你,我知道你修为在我之上,临阵作战,还要看你程大郎的威风。”

程知理何等精细,自然知道最关键的一步已经有了,倒也不做谦让,重新牵马过来,等对方上了黄骠马,便也翻身上了这匹龙驹。

随即,刚刚整备妥当的骑步约四千众,缓缓自豆子岗出发,直接往前方十余里外尚有四万余众的清河贼军营地而去。

俨然是要以一破十了。

一刻钟后,一只缩着脚的乌鸦直接扑棱着落到了一个巨大的木制方榻之上,将张金秤张大首领从睡梦中惊醒过来。

pS:大家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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