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承乾眯起双眼,弯腰将三件完好的物件拾起,伏到陈初环耳边嘱咐了几句,陈初环先是一愣,而后茫然地点了点头,转身离开。
王慕远停止了阴笑和干咳,扬起嘴角抬眼看向李承乾。
察觉到其满是戏谑的目光后,李承乾并没有马上理会,而是又伸手扶起一把被踹断了一条腿的椅子,将其靠墙放稳,小心翼翼地坐了上去。
身上的白衣方才又换成了龙袍,都城的危机也暂时解除掉。李承乾把玩着手中乳白色的瓷碗,心中五味杂陈。
他本就是演员出身,也常常因为太过入戏,沉浸在戏中角色中难以自拔。
而如今,自己所处的这个世界似乎也渐渐如同戏剧一般魔幻了起来——堂堂的九五之尊,竟然因为反贼的一句“口渴了”便派自己的爱妃去烧水。
放在半年以前,李承乾绝不会容其苟活至今,但现在,随着赵佩的彻底叛逃,王慕远已然是这朝中几大奸臣的最后一位。
望着眼前须发皆白的老贼,李承乾的脑中突然出现了一个可悲又可笑的词汇——“旧时代”的守墓人。
这种只有在影视剧中才会出现的名词,放在李承乾面前的王慕远身上却再合适不过。
陈初环将水端来,与李承乾交换了一下眼神后便转身离去。
在王慕远的注视下,李承乾面无表情地做着已然有些生疏了的流程:温杯,洗器,洗茶,出海,展茗……同时心中暗笑,也不知这茗是为谁而展。
这还是他在当演员时为了巴结导演而专门在私下学习的技术,曾经最艰难的一段日子里,他无数次靠着这套技术争取为自己的演员梦续命的机会。
但自从来到这里,泡茶的任务被李巍、福安和一些他叫不上来名字的太监接过,李承乾手中的茶艺也逐渐生疏。
甘泉入碗,翻滚着吐出一阵热气,阴阳汇聚在一处,掀起淡淡的清香。
香茗出海,淡黄色的茶汤倾泻进公道杯中,李承乾的指尖感受到一点痛意,痛感逐渐变得具体,最终明确为炙热与滚烫。
李承乾下意识倒吸了一口冷气,却突然感受到从背后隐约传来的一阵目光——似乎是来自王慕远的嘲讽。
就这样,剧烈的痛感被强压了下去,茶汤泡好,不浓不淡,被稳稳端到了王慕远的面前。
扯着嗓子嘶吼了几个时辰,王慕远此时已然分不清哽嗓间粘稠的液体到底是唾液还是血液,只知道面前这碗透明的液体似乎飘荡着诱人的清香,冲散了方才遍布整个口腔的铁锈味。
王慕远用力甩开肆意弯折的胡须,蠕动着身子以便让自己更加接近面前的水碗,待到时机成熟,又猛地将脸埋进碗中。
那只是个普通大小的茶碗,碗口的正上方还隐约飘荡着一层白色的雾气。嘴唇冲破雾气的瞬间,掀起了不属于这个容器的巨大水花。
紧接着是一声惨叫,诡异而凄厉,像是一只来自上古的野兽被文明之火灼伤时发出的咒骂声。
茶碗被掀翻在地,里面的茶水也随之洒出——并不多,甚至不足以渲染一块地砖,更多的是沾染在王慕远耷拉下来的胡须上。
胡须被染成鹅黄,又为其平添了几分狼狈,但此刻的王慕远似乎已经完全不在乎自己的形象,只顾着伸长脖子舔舐堆积在地上的茶水。每当其舌头贴近水滴时,地面的热气又将其逼退。
李承乾眉头微皱,心中泛起一丝不忍,又从桌上拿起另一个茶碗,重新沏上一碗热茶,吹去碗边停滞的炙热,重新端到王慕远的近前。而后将其扶坐在地上,自己索性也盘腿而坐。
李承乾的脑中突然闪过一丝画面,似乎在自己穿越之前的某一天,这对君臣也曾像今天这样相对而坐。但除了那个近乎于黑白的画面外,李承乾再也回忆不起来其它的任何细节。
“为什么要这么做?”
李承乾的声音不高,但十分坚定——让人一时间分不清是发问还是陈述。
王慕远缓缓抬头,脸上露出惨笑。
“陛下问的是?”
泛着金光的龙袍上,是一张面色阴沉的脸。
“朕记得你初入朝堂时,论才学可谓艳压群臣,论能力也数一数二,为何过了几十年的光景,竟沦为了朝堂的败类?”
李承乾的话语愈发刺耳,但叙述的语气却十分平静,结合王慕远当下的身份,甚至有些过于客气了,反倒像学生在同老师请教问题一般。
问到最后,李承乾甚至犹豫着解释了自己发问的初衷。
“朕……有些不明白。”
王慕远抬起头,脸上的表情不似方才那般虚伪,两颗青灰色的眼珠如同死物一样,纹丝不动地锁定眼前的俊俏男人。呈现灰、白、黄等各种颜色的胡须间,两片满是褶皱的嘴唇缓缓分开,发出拖拉机般的声响。
“呵,呵,呵呵呵……你不是皇上吧?”
李承乾愕然抬头,神色慌乱到不能掩盖,像是被戳穿了拙劣伪装的孩童般,羞愧到无地自容。
“啊?我,我就是……你怎么会这么想?”
王慕远没有说话,惨笑再次升起。
两道目光如同远处射来的探灯,似乎来自那股将李承乾拽入这个世界的力量,正在重新眼前这个男人是否还具有继续留在这里的资格。
李承乾的心脏疯狂跳动,嘴里不停地吐出一些未经修饰与组合的字句,苍白无力地证明着自己所演角色的身份,他伸出手,但感到一种美好却不可名状的物质如发丝般抽离自己的身体,滑过手掌,脱离指尖,直至完全不见。
突然,李承乾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手掌猛然扬起至半空,而后迅速落下,与地面碰撞的瞬间,强大的力量迸发出一声巨响。
李承乾没有感到预想中的疼痛,相反,冲击感让他的神经更加紧绷。
一声呵斥自下而上,直冲屋内的顶梁。
“老贼,你好大的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