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朝兴盛的原因各有不同,覆灭的原因却都大抵相似。
杨炯看着忠孝军一箱一箱的将金银财宝搬上货船,皱眉感慨道:“覆巢之下岂有完卵?部落各自为政,只知有族长,不知有皇帝的观念,未来将是你最棘手的问题。”
完颜菖蒲轻叹了一声,神色间透着几分无奈与感慨,缓缓附和道:“大金建国时日尚短,起初能在东北称雄,靠的便是部落联合之力。此地与你们大华截然不同,大华地大物博,物产丰饶,农耕根基深厚,商业亦是繁荣昌盛。
可大金受限于地理,文化发展也有诸多局限,无论是农耕的拓展,还是商业的兴盛,都举步维艰。如此一来,大金部落的原始底色便极为浓重,想要彻底改变这一局面,绝非一朝一夕能够完成。”
她微微顿了顿,目光中闪过一丝犀利,接着说道:“就拿这黑河城主来说,你还未到此,他便早早开始搜罗钱财,一心准备北逃。依我看,其他两城的城主,心思恐怕也都差不多。
大金本就是靠军力将各个部落联合起来的国家,一旦共主的权威丧失,那些部落为求自保,谋求更大利益,必定会群起而争,取而代之。”
说到此处,完颜菖蒲望向远方,眼神中满是清冷,总结道:“树倒猢狲散,船沉鼠先逃,古往今来,皆是如此啊。”
杨炯听闻完颜菖蒲一番见解,眼中闪过一丝惊讶,不禁上下打量起她,赞赏道:“从前只当你是心思机敏、不问政事的小姐姐,没想到你对大金局势竟看得如此透彻,这可真是让我大为意外。”
“既身处权力旋涡之中,又怎能一无所知?” 完颜菖蒲嘴角噙着一抹浅笑,微微侧身,伸出手轻轻捋了捋被风吹乱的发丝,目光如水般看向杨炯,轻声回应。
杨炯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心中暗自认可。以她这般聪慧过人的女子,只要肯用心,世间又有何事能难倒她?
正这般想着,杨炯抬眼望去,见忠孝军已将资财尽数装运上船,一切准备就绪。当下他也不拖沓,猛地一挥手,扯着嗓子大吼道:“登船出发!”
随着这声令下,全军迅速行动起来,士兵们有条不紊地牵着马匹登上战船。码头原本停靠的船只纷纷被调集,船身缓缓掉头,向着黑水中游的呼玛城驶去。
杨炯与完颜菖蒲并肩站在船头,江风猎猎作响,吹拂着他们的衣衫。二人望着身后火光冲天的黑河城,一时间,皆默默无言,各自沉浸在复杂的思绪之中。
完颜菖蒲轻轻挽住杨炯的胳膊,声音中带着一丝小心翼翼,小声问道:“你觉得我心狠?觉得我没人性?”
杨炯缓缓转过头,目光温和地看着她,轻声回应:“没有,我只是有些想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完颜菖蒲垂着眼眸,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握着杨炯的手不自觉地紧了又紧,语气中满是急切,解释道:“你对金国的部落不够了解。但凡能建起像黑河城这般坚固城池的部落,背后都有着极为深厚的底蕴。即便这次我抢走了他们的财货,可只要这座城还在,凭借水运之便,他们很快就能东山再起。”
她微微顿了顿,眼神中闪过一丝决绝,继续说道:“蒲鲜部都清楚是我找你杀了裴满,这已然结下了死仇。对部落之间的纷争而言,唯有将对方彻底打怕、打死,才能永绝后患,一劳永逸。”
杨炯微微点头,心中豁然开朗,看来此前完颜菖蒲谈及的金国部落底色浓重这一问题,根源便在于此。
金国的部落缺乏稳定的收入来源,长期以渔猎为生,居无定所。为了争夺有限的生存资源,“弱肉强食,谁拳头大谁说了算” 的观念早已深深扎根在他们心中。
在这样的文化氛围下建立起来的大金国,恰似一架没有刹车的战争机器。它必须依靠一场又一场的胜仗,来巩固统治阶层的权威。一旦战事失利,权威瞬间丧失,其余部落便会趁机而起,取而代之。
归根结底,东北地域闭塞,开发程度不足,致使部落长期维持渔猎的生活方式,进而形成了弱肉强食的文化底色。基于此建立的金国,与其说是一个传统意义上的国家,倒不如说是一个大型的武装抢劫集团。
他们没有稳定的产业,只贪图眼前的短期利益,对他们而言,战争失败了不过是损失些兵力物资,并无伤筋动骨之痛;可若成功了,那便是一本万利,能收获丰厚的财富与资源。
这也就不难理解,为何金国向来热衷于四处征战劫掠了。
想明白了这些,杨炯握住完颜菖蒲的手,轻笑道:“你不必这么紧张,我不是什么迂腐之人,只是想不通你为何要放火毁城,又担心你有什么难言之隐,这才没有问你。如今听你如此说,我便明白了其中缘由,没有有怪你的意思。”
“你可吓死我了!” 完颜菖蒲眼眶微微泛红,一双眼睛牢牢地盯着杨炯,确认他所言非虚后,猛地用力拍了一下杨炯的胳膊,那语气里还带着未散尽的哭腔。
杨炯不禁露出一丝无奈的苦笑,他愈发觉得,不管是杨渝,还是完颜菖蒲,在这个时代,身为 “大龄剩女”,一旦有人走进她们的心,她们便会对这份感情格外上心,珍视非常,甚至到了一种 “小心翼翼” 的地步。
念及此,杨炯心疼揽过她肩膀,转移话题道:“这个病根咱们得早做打算,你可不能走完颜撒离赫的老路。”
完颜菖蒲见他谈起正事,立刻收敛心神,微微叹息道:“大金多年来一直如此,各个部落早已习惯了那种一本万利的劫掠生活。若要他们静下心来从事耕种,恐怕很难有成效。
虽说我胡里改路有几处肥沃田地,可要是只有我这边改变,其他部落依旧我行我素,那我必定会陷入被动。毕竟耕种意味着定居,定居就得修筑城池,积累储蓄。在这到处都是骑兵纵横的东北,这么做无疑是自寻死路。”
“你说得很对,这正是我当初主张咱们现阶段不要土地的原因。” 杨炯目光坚定,认真阐述着自己的想法,“我的建议是,你集中所有力量,依托海运港口发展商业文化。商业贸易带来的财富增长速度,并不比战争劫掠慢多少。
若能不通过拼命厮杀,就可过上富足生活,没有人会不愿意。一旦胡里改的商贸之风盛行起来,原有的部落野蛮底色便会逐渐淡化,甚至会被商业所蕴含的契约精神、互惠互利原则以及规则意识所取代。这对你日后建立统治秩序、推行各项规则,都极为关键。
所以,从一开始,你在构建自己的大金时,就得考虑到这个问题,绝对不能再走完颜撒离赫的老路。否则,一旦踏上那辆战车,再想全身而退,就绝无可能了。”
完颜菖蒲听着杨炯这番话,心中涌起一股暖流。他竟一直将自己的事放在心上,连未来十年、二十年的发展大方向都为自己思虑周全,每一个细节、每一处可能面临的困境,都在他的考量之中。这份细致入微的关怀,让她的心瞬间被感动填得满满当当。
念及此处,她一时间情难自抑,挽着杨炯的胳膊,媚眼如丝,莲足轻轻磕着杨炯的腿弯,水音潺潺:“要明日正午才到呼玛城呢。”
杨炯看她这春意盎然的模样,无奈道:“你这美女蛇真是要人命呀!”
“来不来嘛~~?”完颜菖蒲拖着尾音,成熟的韵味中夹杂着几分撒娇,勾人不已。
杨炯看了眼天色,见子时将近,心中亦知道,攻下三城后,两人想要再见恐怕不知要等到何时,当下心中也升起怜惜和不舍之情,挽住她的手,郑重道:“好,我陪你好好说说话!”
“哼,真的就只是说话?”完颜菖蒲飞了杨炯一记媚眼,眼神中满是挑逗之意。
“调皮!一会儿有你求饶的时候!”杨炯瞪眼恐吓,揽着她的细腰,快步朝她的船舱走去。
恰在此时,叶枝走出船舱,见到这一幕,先是一愣,随后神色复杂的看了杨炯一眼,便又再次回到了船舱。
杨炯见此情形,僵在原地,一时间有些左右为难。
完颜菖蒲眼底闪过一丝无奈,轻轻拍了拍他胳膊,柔声道:“去好好谈谈吧,她找我好久次了,你不发话,我可不敢给她施针。”
完颜菖蒲见杨炯满眼愧疚的看着自己,脚步并未挪动分毫,当下便飞了他一记媚眼,轻嗔道:“觉得亏欠呀!那你一会儿可得将我哄开心了,不然我可不依你!”
杨炯知道叶枝的事情不能再拖了,当下便重重点头,转身朝叶枝的床仓走去。
“哎!你就这么走了?”完颜菖蒲跺脚嗔怒,眼眸中满是撒娇之意。
杨炯闻声一愣,转身后见她那微微扬起的俏脸,轻笑着走回她身旁,重重在她唇上一吻,调笑道:“今晚非抽了你这妖精的蛇筋不可!”
“哼,怕你呀!有本事就来!”完颜菖蒲扬起下巴,一脸的挑衅和娇蛮。
杨炯白了她一眼,再不多言,脚步匆匆的朝叶枝房间走去。
恰在此时,梁洛瑶刚从自己船舱走出,见杨炯已经进入那宠姬的客房,急切道:“杨大哥……我……我有些晕船……你能……”
话说了一半,见舱门已经关闭,梁洛瑶那褐色眼眸瞬间黯淡,握着舱门的手紧了又紧,站在原处,整个人都都被落寞所笼罩。
完颜菖蒲将这一切看在眼里,淡淡问道:“要谈谈吗?”
梁洛瑶抬眸,看着自己这同父异母的姐姐,冷淡回应:“我跟你没什么好谈的!”
“是吗?那你不想知道为什么我能将仇人的身份变成他的心爱之人吗?”完颜菖蒲这般说着,不等梁洛瑶回话,便引着她走到船头。
“你到底想说什么?”梁洛瑶甩开她手,皱着眉头质问。
完颜菖蒲见此,冷声道:“小丫头!你得叫我姐姐!知道吗?”
“我没有姐姐!”梁洛瑶回答得无比坚决。
“这么说你不承认你公主的身份了?那就糟了,他可最喜欢公主呢。”完颜菖蒲轻笑一声,紧了紧身上的大氅,意有所指道。
梁洛瑶听闻此言,整个人瞬间僵住,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她下意识地紧紧抿着下唇,仿佛要用这微小的动作,将内心复杂的情绪强行压抑。
此时,船上的灯火摇曳,昏黄的光线洒在她脸上,她的薄唇愈发显得苍白,分不清是因为一路晕船的不适,还是被这话深深刺痛了自尊,让她的神色里满是落寞与黯然。
完颜菖蒲面无表情地望着眼前滔滔江水,声音清冷如霜:“若不是小时候吃过你娘的糖葫芦,你真以为我乐意管你?你太天真了,以为装装可怜就能得偿所愿?”
“用不着你教训我!” 梁洛瑶柳眉倒竖,眼眸中燃烧着怒火,忍不住怒吼出声。
“哼,人往往被戳中痛处才会这般歇斯底里。你觉得你的心思,他会看不出来?我跟你们没见过几面,都能看穿你的小心思,以他的聪明才智,岂会不知?
在你追求什么之前,先好好掂量掂量自己拥有什么,又能给予什么。真想不明白,就跟你的好闺蜜比比,你觉得自己哪点能比得上她?现在还在这儿跟我发脾气,简直幼稚至极!” 完颜菖蒲目光如刀,字字句句都毫不留情地刺向梁洛瑶心中最柔软、最敏感的地方。
完颜菖蒲见梁洛瑶紧攥着双拳,指节因用力而泛白,眼眸中燃烧着屈辱与愤恨的火焰,不禁冷笑一声,继续说道:“怎么,觉得不甘心,感觉受到了侮辱?可你若一直不做出改变,往后遭遇的屈辱只会更多。”
她微微顿了顿,目光望向远方,神色平静却又透着几分洞悉世事的锐利,缓缓开口:“你以为他喜欢我仅仅是因为我的样貌?大错特错。
爱,是这世间最复杂的东西,那种纯粹、毫无保留的爱确实存在,可你我都没那么幸运能轻易拥有。倘若你仅有美貌,那美貌非但不是助力,反而可能成为祸端。只有当你的美貌与实力相辅相成,才能塑造出一个真正值得被爱的你。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自怨自艾,活得如同一只等待被收养的宠物一般,毫无尊严可言。”
“你根本就不是真心爱他!” 梁洛瑶声嘶力竭地怒吼,眼泪在眼眶里打转,眼底的愤怒几乎要将整个人吞噬。
完颜菖蒲闻言沉默片刻,夜风掀起她的衣角,在月光下划出冷冽的弧度。
她缓缓转过身,指尖轻轻抚过腰间的匕首,冰凉的触感让她瞬间冷静下来。
“真心?” 她忽然低低笑出声,笑声里带着三分嘲讽七分怜悯,“你连自己都不爱,又有什么资格谈论真心?”
她一步步逼近梁洛瑶,每一步都像是踏在对方的心上:“你以为委曲求全就能换来爱情?错!当你像菟丝花一样攀附他人时,得到的永远只是施舍。”
说到最后一句时,她猛地抽出腰间匕首横在身前,月光在匕首上映出森冷的寒光:“想要被爱?先磨利你的爪牙,挺直你的脊梁 !”
话音未落,她突然旋身挥刀扫断身旁一人高的旗杆,随后便她头也不回地走向船舱,只留下一句飘散在夜风里的话:“否则,你连怜悯都不配拥有。”
梁洛瑶死死盯着完颜菖蒲消失的舱门,指甲几乎要掐进掌心。江风裹挟着腥咸味灌进喉咙,像一把利刃般剜着她那脆弱敏感的心。
她何尝不知那些话字字句句都戳在痛处?可这颗被爱意灼烧得千疮百孔的心,早已在日复一日的等待中化作黏稠的糖稀,死死黏在那个人身上,连带着骨头都抽去了三分力气。
她踉跄着扶住那断裂的旗杆,指尖触到那粗粝的木纹,忽然想起那年在鸣沙城第一次讨饭的景象,她哭得声嘶力竭,不断磕头向过往行人要一碗冷饭来给自己奄奄一息的娘亲裹腹。
可她从清晨哭到了深夜,额头上血流了满脸,她依旧没有讨到哪怕是一粒米。
她永生难忘,那晚娘亲饿着肚子,却连半句怨言都没有,临终未得粒米。
甲板上的灯火被夜风扯得东倒西歪,在她颤抖的肩头投下破碎的光影。梁洛瑶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向自己的船舱,绣着花线的裙裾扫过甲板上的水渍,水滴在月光下泛着冷光,比那日路人的眼光还要冰冷。
推开舱门的瞬间,一股浓郁的沉水香扑面而来,她望着床榻上那织了好久的围巾,咬着牙拿起剪刀,手上数次用力想要将以前的自己“剪断”,可却像是被什么阻住一般,怎么也下不去手。
梁洛瑶抿着薄唇,瞥见那围巾上隐织的“瑶”字,泪水再难抑制,扑在床头,痛哭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