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统年间,明王朝连年战乱,帝王蒙尘,国势渐衰。
正统十一年,立秋夜,河北常山境内。
一个男人正在自家院内来回踱步,屋内传来女人痛苦的哭喊声。
这是一间三进三出的院子,朱红色的高大院门和进进出出的丫鬟彰显出主人家不凡的家境,男人一副武夫装扮,身材魁梧健硕,脸庞棱角分明,不怒自威,浑身散发出习武之人的浑厚气息。
随着一声尖锐的啼哭,产婆抱着一名婴儿推门而出,满脸堆笑地冲向男人道:“许大人,恭喜添丁,母子平安!”
中年男人快步迎上前,看了眼产婆怀中的婴儿,又撩开婴儿身上的布兜看了看双腿之间,脸上这才舒展开笑意道:“好!好!”转身又对墙外道:“二虎,给王大娘看赏!”
外院里家仆二虎正贼兮兮的将耳朵贴在院门上听着里面的动静,听到产婆喊男丁时嘴巴就已经咧到了天上,又听到男人的吩咐连忙应道:“知道了,老爷!”
王大娘将婴儿交给身旁的丫鬟,心满意足的跟着二虎去领赏钱了。
中年男人这才轻轻走进房间,对床上的产妇道:“秀娥,辛苦你了。”
早已精疲力尽的产妇强撑道:“山哥,给孩子起个名字吧!”
中年男人思考了一会儿,道:“叫经年吧,此去经年,年年岁岁,岁岁平安!”
二人正说着只听前厅传来一阵骚乱声,中年男人不满地向屋外问道:“前面发生何事?”
只见一名丫鬟匆匆自前厅跑来,脚步停在产房外答道:“老爷,大门口来了个道爷嚷嚷着要见您!”
中年男人道:“告诉他今日不见客,随意给几个钱打发走。”
丫鬟回道:“二虎已经给过银子了,那道爷倔得很,银子扔在地上嚷嚷着要见老爷。”
中年男人无奈摇头道:“让他在前厅稍候,老爷我倒要看看是什么人敢在这个时候添乱!”
前厅,一名素衣道人正端坐在椅子上,手旁的案几上一盏茶正冒着热气。中年男人从后院走进前厅,打量了一眼椅子上的道人,只见道人一身素衣布袍,面容消瘦清朗,下巴须长半尺,颇有些仙风道骨的味道。
听见中年男人的脚步声,道人缓缓睁开眼睛,问道:“你就是许开山?”
中年男人略一拱手,道:“在下正是,敢问道长法号?登门有何赐教?”
那道人并不直接回答许开山的问题,却又问道:“今日家中是否添丁?”
许开山心中略有不悦,脸上却依旧平静道:“在下不才,略有薄名,今日家中添丁四邻皆知,敢问道长有何指教?”
道人自椅子上缓缓起身,向许开山略施一礼,说道:“贫道法名刺云,自蜀中而出已云游六载,所为之事仅一件——收徒,今日路过宝地,见贵府上空紫气冲天,掐指算来,我与令公子有一段师徒缘分,还望施主成全。”
站在许开山身后的二虎暴怒道:“哪来的妖道!我家公子跟你哪里来的缘分?再敢胡言别怪我不客气!”
许开山抬手制止二虎,盯着刺云道人道:“今日府中有喜事,道长若是来讨彩头,在下自有一份心意奉上,若继续纠缠,家中事务繁忙,恕不奉陪!”
刺云道长闻言并不生气,正色道:“贫道十岁得恩师开蒙,修道树心四十余年,文可断国运测吉凶,武能统军伍行江湖,在蜀中自开一派名曰太清。人过天命却无传人,游历六年好不容易才遇到令公子这一个有缘之人,愿授书拜贴,收为入室弟子,以毕生所学倾囊相授,还望成人之美。”
许开山闻言心中已是大怒,却依然强压怒火道:“道长好生无礼,今日府中添丁本是喜事,道长却闯我府邸,又想拐带犬子出家,在下尊道长为修行之人以礼相待,道长怎的一再咄咄相逼不知进退?”
刺云道长叹了口气,道:“施主莫急,今日之事是贫道唐突了,既已寻得有缘之人,云游也自该结束,贫道会在城南同友客栈暂住半月,许施主若改了主意,可差人到客栈寻我。”
许开山不愿与刺云道人多言,冷哼一声,道:“送客!”
却说刺云道人离开许府,竟真的在同友客栈住下,每日深居简出,只在正午时到许府门前流连片刻,却也并不登门打扰。
再说整个许府沉浸在添丁的喜悦之中,许开山中年得子,自是喜上眉梢,只是每每想起刺云道人心中难免浮现一丝担忧。蜀中路途遥远自是无法求证那道士身份真伪,若是真道士还好,怕的是伪装成道士的人伢子。许开山也曾几次派人去同友客栈偷偷查看,得知那道人每日习武打坐,再就是自己与自己下棋,除了正午时分到许府门口驻足片刻似乎并无异常。
日子一天天过去,许开山的担忧越来越深,刺云道人越是表现的风平浪静许开山越是觉得有一种如芒在背的感觉,再加上对方每日正午时分都会跑到自家府前待一会,更让许开山感觉如鲠在喉。
许家世代习武,祖上曾追随太祖皇帝平定天下,后为官至常山定居,家族鼎盛时期曾官至知州,在本地威望颇盛。只是后期乏力,一代一代渐渐没落下来,到许开山这一代,空有一身武力,在仕途上却并无建树,只能在县衙做一名典吏,靠祖上积攒的家业和佃租支撑度日。
许开山深知家族外强中干的窘境,外人看来许家高宅大院仆役成群,只有自己知道仕途无望人丁单薄的颓势,如今得子自然如视珍宝,恨不得把全部的希望和气运倾注到孩子身上。但那刺云道人似乎铁了心让自己不痛快,安安稳稳的在客栈住下,完全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提心吊胆的许开山等了半月,实在受不了精神上的折磨,只能去同友客栈登门拜访。
刺云道人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下楼迎接,许开山吩咐二虎等人在走廊等候,自己则跟随刺云道人进入房间。
刺云道人住的是一个单开间,房间内陈列朴素却干净整洁,给许开山让座后刺云道人就一屁股坐在椅子上闭目养神。
许开山只能先开口打破僵局:“道长这几日在城内一切可安好?”
刺云道长闭目应道:“一切都好,吃得好,睡得好。”
许开山心中腹诽:你倒是过得舒坦,可怜老子整日在家提心吊胆守着儿子生怕被你拐了去!嘴上却道:“那就好,那就好。”
二人又陷入一片安静之中。
良久之后,受不了这尴尬气氛的许开山轻拍了一下身侧的茶桌开门见山道:“道长,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吧,我许开山年至而立只得一子,全指望他传宗接代开枝散叶,断不可能把他交于他人之手,请道长另择高徒!”
刺云道长缓缓睁开眼睛,面带笑意道:“开山老弟此言差矣,入道门并不妨碍传宗接代,贫道我便有一孙女,若许老弟有顾虑,可先将孩子交于我传授本事,至于入不入我道门,以后全看这孩子自身的机缘。”
许开山道:“内人身子一直不好,蜀地路途遥远,若将孩子送去,恐怕会思念成疾!”
刺云道人闭口不言,半晌才冷不丁问了一句:“起名字了吗?”
“许经年!”许开山道。
又是许久的沉默,许开山冲门外的二狗说道:“把东西拿进来!”
话音刚落二狗便端了一个盖着红布的方形盘子推门而入。
许开山道:“道长莫再与我为难,此处是二百两银子,一点微薄心意,作为道长回家的盘缠。”
刺云道长缓缓道:“许大人话已至此,贫道也不再隐瞒,令公子是身负大气运之人,你许府未必接得住这么大的气运,若强行留住恐遭反噬!”
许开山道:“多谢道长提醒,只是人各有命,倘若真如道长所言,我还真想试试能否承接住这份气运。为人父者,若这点胆量都没有,未免有些失格!”
刺云道人叹了口气,道:“也罢!许是贫道与令郎师徒缘分未到,如今贫道且先回蜀中。但你须知我二人此生必有一场师徒缘分,卦象不会错,天意不可违,待缘分到时,贫道再来!”
许开山闻言只当是这道士临走前嘴硬,心中暗暗松了一口气,问道:“道长何时动身?在下定要相送一番!”
刺云道人轻笑道:“许大人不必客气,贫道知你不喜,这就收拾行李离开此处了。”
许开山忙解释道:“道长这是哪里的话!在下绝无此意,只是与道长相识一场也算机缘,如今道长要远行自然是要相送一番的!”
刺云道人摇头苦笑道:“贫道与令郎尚有来日之缘,但与许大人你却无再会之际,临别赠你一言也算了结这桩机缘。常山非许家福地,大人可往山东、河南一带移徙,否则必有大灾!”
许开山敷衍道:“道长所言在下谨记!”
许开山浩浩荡荡一行人送刺云道人到城外,颇有些裹挟强送之意,刺云道人也并不在意,骑着一匹不知从哪里弄来的毛驴晃晃悠悠向南走去,许开山又叮嘱二虎暗地里跟着刺云道人直到临县,才放心回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