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大狗饶有兴致地看着许经年,半晌才问道:“此话何解?”
许经年站在大厅中央,先向侯大狗弯腰行礼,随后转身对两侧将军们说道:“古之立大事者,不惟有超世之才,亦必有坚忍不拔之志,若时时刻刻顾盼思退,则难成大器。楚霸王破釜沉舟方得秦王覆灭;袁本初好谋无断才致官渡大败。夫勇者,一马当先万夫莫挡,虽九死其锐不可减半分。而今首领据天险以为根基,占黔江而承气运,兵强马壮,万心归一,正是占据天时地利人和的绝佳时机,岂能因一分挫折而弃九分气运!为今之计,对外当多派斥候联络先遣军队,打通水路使粮草可行,同时联合各方势力同谋大业;对内应重振军心加强集权,若再有人言退,当诛之以儆效尤。”
侯大狗自太师椅上拍案而起,大笑道:“好!甚好!先生所言深得我心!”
厅中众人面面相觑,不由倒吸一口凉气,纷纷感慨此番言论一出,这年轻人怕是很快便会成为九层楼上炙手可热的人物,大藤峡又要增添一位俊俏军师了。
赵星魁第一个起身应和道:“我就说许军师是个人才!这下你们信了吧!”
侯大狗大笑道:“腹有诗书,身怀绝技,有经世济民之才,可堪重用!”
九层楼会议以首领侯大狗的全面胜利结束,意兴阑珊的众将领各自散去,许经年和赵星魁被留下吃饭。
瑶族米酒以醪糟泡制大米、玉米、红薯酿制,用竹筒盛放饮用。食物除了常见的猪牛羊肉外,还会将捕获的飞禽去毛晾干拌以米粉食盐封入瓦坛制成“鸟酢”,又喜食松树蛹、葛藤蛹、野蜂蛹、蜜蜂蛹等昆虫,瓜类、豆类、青菜、萝卜、竹笋、香菇、木耳、蕨菜、香椿、黄花等也是必不可少的待客小菜。
侯大狗心中高兴频频举杯,莽夫赵星魁自然乐呵呵地跟着豪饮,许经年小心翼翼地伺候着,生怕哪句话惹得这笑面虎不开心当场抽刀翻脸。
提心吊胆地喝了半宿酒,许经年终于还是被放下山。
回营路上,赵星魁兴奋道:“军师今日可算让我扬眉吐气了!往常都是韩老狗咄咄逼人,今日难得见他被怼得说不出话,痛快!”
许经年苦笑道:“为搏将军一笑,我可是将其余六大营将军们全得罪光了,以后少不得要吃苦头。”
赵星魁道:“从今天起你就是我兄弟,谁敢与你过不去就是和我赵星魁作对!”
许经年发现事情正朝着自己无法预料的方向发展,如今未能拿到九黎剑,反而在这大藤峡越来越吃得开了,如此下去恐怕夜长梦多,必须尽快拿到九黎剑抽身离开。
再想到外出未归的侯君夏,便连连摇头道:“只是别无意得罪了山上的贵人才好。”
一语成谶,第二日侯君夏闯到魁字营的时候,许经年和柳旭林正在破落小院里的大榕树下品茶聊天。听着远处营房内的骚动声,柳旭林翘起二郎腿望着天空说道:“今日总有些不太好的预感。”
许经年躺在断了一根扶手的梨花木躺椅上,用斗笠盖住脸庞道:“莫瞎说,我掐指一算今天必定吉星高照!”
话音刚落一个少女的声音便从门口传来:“我倒要看看是谁这么大胆敢怂恿我爹出兵!”
许经年闻言暗道不妙拔腿便要往屋内逃,但为时已晚,少女惊喜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原来是你!”
许经年只好停住脚步转身讪笑道:“侯姑娘,好久不见。”
跟在身后的赵星魁疑惑道:“圣女与许军师认识?”
侯君夏上前拉住许经年的胳膊笑道:“你可叫我一通好找啊!大同府官兵说你早已离开,我沿着南下的官道一路打听毫无线索!没想到你竟自己找上门了!”
柳旭林在旁边看的目瞪口呆,眼珠子滴溜溜地转了两圈便上前说道:“是啊!他只说要来寻人,没想竟是位如此漂亮的姑娘!”
侯君夏开心道:“那么你又是谁?”
柳旭林拱手作揖道:“在下姓柳,是与许军师结伴南下的巴中商人。”
侯君夏扭头看着许经年羞涩说道:“你真是来找我的?在太原时还说不愿入赘呢!”
柳旭林听到“入赘”二字惊得下巴差点掉下来,见许经年正要开口解释,忙将他拉到一旁小声劝道:“等了这么多日好不容易有机会!切不可意气用事!”
许经年正色道:“机会可以再等,但不可拿入赘开玩笑,怀安会杀了我!”
柳旭林道:“先稳住她,今晚灌醉魁字营官兵,趁机抢了九黎剑。”
当夜,魁字营内灯火通明,觥筹交错,传杯弄盏,宾主尽欢。
酒到酣处,赵星魁拉着许经年的手醉醺醺说道:“兄弟,你真是我的福星,说不定将来在这大藤峡上,老哥还要求你多帮衬!”
许经年看了看坐在对面的侯君夏,心中泛起一丝负罪感。他平生最痛恨欺骗感情,人,可以利用,可以欺骗,但不能以感情为筹码,在京城时,与逯杲决裂也是因为他利用感情谋求利益,如今看着沉浸在幸福幻想中的姑娘,令他心里有些堵得慌,虽然自己从未作出承诺,但毕竟默许了柳旭林的欺骗行为。
后半夜,趁众将士大醉,许经年、柳旭林与十二名藤甲卫悄悄上了一艘小船沿黔江向下游驶去。
魁字营离碧滩圩大约三十里,平日里乘船顺流而下至少要一个时辰,今夜风疾水快江水滔滔,众人在船头站了不到两刻钟便远远瞧见高大宏伟的圣宫殿立于一座岛屿之上。
柳家人不善凫水,又怕小船停靠太近被岛上夜巡的士兵发现,只好远远停下由许经年潜入水底摸上岸。
碧滩圩四周暗礁丛生,许经年寻了一处水流较缓的河岸,悄悄探出半个脑袋向上看去。只见圩上峰峦重叠,涧溪纵横,岸边崇山峻岭,陡崖林立,只有一条小路拾阶而上,小路尽头一队义军士兵正在列队巡逻。
许经年悄悄沉入水下,绕到一处陡崖前翻身上岸,施展轻功向崖顶爬去。片刻之后,浑身湿漉漉的许经年站在崖顶草丛中,一边拧着湿漉漉的衣服一边居高临下观察着岛上情况。
碧滩圩不愧是侯大狗的“建都之地”,岛上瓦舍林立,街巷纵横,虽然后半夜路上空无一人,但街边悬挂的各式幡子招牌无一不彰显出此地繁华。整个岛屿瓦舍街巷呈圆形排列,圣宫殿在圆心,周边一切皆围绕它建造。
许经年纵身飞上外围房舍屋顶,趁夜色正浓烟雾弥漫轻而易举便来到宫外,朱红色的宫墙自然是难不倒他的,只是城墙之上巡逻的士兵有些棘手。
静静贴在墙角等了许久,许经年趁士兵换岗间隙一跃飞上城墙,又轻轻落入宫内。
偌大的圣宫内空旷而静谧,早春提前苏醒的昆虫叫声显得格外刺耳,许经年推门进入前殿,木门发出的“吱呀”声在大殿内回荡,黑暗中一双眼睛正直勾勾地盯着他,许经年吓了一跳,再仔细一看,原来是一只乌鸦。
这乌鸦毛色油亮眼神锐利,落于前殿内一根横木之上,似是对眼前的不速之客十分好奇。后院之中,安卧于榻上的大祭司突然睁开眼睛,一个俊俏少年推门进入大殿的画面出现在他眼中,让他嘴角泛起一丝笑意。
许经年无暇搭理这只奇怪的乌鸦,绕过它径直向前走去。殿内,一樽青铜方鼎正安静地竖立在地上,九黎剑直直插于鼎内,像一根巨大的供香,青铜鼎后是一座数丈高的蚩尤雕像,雕像面目狰狞,神态扭曲,有睥睨天下的狂傲之气。
在离青铜方鼎五丈远的地方停住脚步,许经年左右看了看没发现陷阱,想想又脱下鞋丢到前面地上,也未触动任何机关。身后的乌鸦静静看着少年的一举一动,忽见他转过头双眉紧锁盯着自己,便歪头“哇哇”叫了两声,粗劣嘶哑的鸣啼吓了少年一跳,转身一跃向前飞出数丈,拔了九黎剑掉头便跑。
一身黑袍的大祭司双手抱胸站在门外,对着从殿内出来的许经年冷冷道:“放回去。”
许经年上下打量了对方几眼开口说道:“你这身黑袍不错,哪里的布料?”
大祭司依旧波澜不惊地说道:“再说一遍,放回去。”
许经年将向前走了几步,用尽量和善的语气说道:“你是巫师长老吗?我与圣女有些交情,说不定……”
话未说完对方一掌推来,许经年一边惊讶他的出掌速度一边急速侧身闪躲,一阵剧烈的掌风从耳边擦过,他正要回身,却突然感觉肩膀一阵剧痛,转头看去对方已经抓住自己的后背,慌乱之中也顾不得招式好不好看,抬脚一招“驴蹬腿”踢在对方身上拉开距离。
对方似乎丝毫不想给许经年喘息的机会,从容飞身上前,右手作虎爪式扣向他的头顶。自从小叶峰出关,许经年第一次产生恐惧感,当年鹿鸣山上的场景似乎在脑中闪了一下,他慌忙抬起双臂,硬扛住头顶挥下的右手,却见对方轻轻抬起左手一招寸拳打在自己胸口上。
一片空白的大脑尚来不及对疾速飞出的身体下达指令,等剧烈的疼痛感传遍全身,他已经撞到墙上又反弹回来几尺远落到地上。
许经年顾不得检查伤势,连滚带爬从地上起身,此时他背对宫墙,宫门就在右侧几丈处,黑袍男人在正前方,两人同时动身,黑袍男人飞向宫门口,许经年则飞向黑袍男人身后。
大祭司回身看着飞向后宫的年轻人身影,冷哼一声自言自语道:“倒是个聪明人!”
巡逻士兵闻讯赶到,大祭司指了指后宫方向道:“挨个搜,我要活的。”
许经年越过前殿屋顶飞入后宫,一刻不敢停歇继续向宫墙处跑去,待再次施展轻功时猛然发现内力正疾速流失。
恐慌感瞬间传遍全身,让他心跳加速头皮发麻。
他是不能没有武功的。早在鹿鸣山上时,幼童心底便种下了惧弱的种子,这些年他武艺大成,内心也逐渐被自信填满,不再畏惧黑暗,也不再害怕孤独。只是从未想过若失去一身武艺,是否还能有勇气活下去。
内力全失的许经年就像被扒光衣服的女人,埋在内心深处的种子再次冒出头来,让他惊慌失措。
如同几个月前穷途末路的忠国公,慌不择路的少年踉跄着在后宫内乱撞,此时他多少能理解那位金甲老人生命最后一刻的感受了。
后肩处的抓痕划破了浮云师兄送的金丝软甲,四道粗大的伤口正渗出黑色的血液,少年顾得不探究中的是什么毒,因为胸口中拳之处正剧烈收缩,压迫着血液不停从口中流出。
少年伸出右手抠向后肩的伤口,剧烈的疼痛让他恢复冷静,先封住几处大穴止血,然后将沾满鲜血的衣服脱掉扔出宫墙外,确保身上不再有血滴落,这才捂着胸口随意找了一个房间躲藏起来。
侯君夏昨夜回到大藤峡,一早便去魁字营寻麻烦,待了一天又闹了一晚,实在懒得爬上九层楼,便在圣宫殿住下。与心上人朝夕相处一整天,令少女兴奋地夜不能寐,翻来覆去到了下半夜,终于昏昏沉沉似要睡去。
一阵窸窸窣窣地声音响起,接着房门便被轻轻推开,侯君夏猛然惊醒,拔刀冲向来人。
黑暗中少年的眼睛异常明亮,侯君夏在那双好看的眸子里发现了惊慌、担忧和杀意,这让她确定此时不是在做梦,因为在她的梦里对方从来不会如此落魄。
关上门,扶住即将倒地的少年,侯君夏一脸错愕地问:“发生了什么事?”
不等许经年回答,门外喧闹声响起,大祭司的声音从远处传来:“九黎剑被人偷了。”
侯君夏这才发现许经年手里的九黎剑,似乎已经猜到事情原委的姑娘还是对着窗外冷冷说道:“关我什么事!”
大祭司接过身后侍卫递过来的火把,冷声道:“穿好衣服,我要进去。”
侯君夏厉声道:“你敢!”
门外再无回应,片刻之后房门被猛然推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