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经年、柳旭林二人听完靖江王与奉国将军往事唏嘘不已。
柳旭林感慨道:“哎!这奉国将军看似霸道强势,其实不过是个一生活在兄长阴影下的可怜人。”
丁修杰点头道:“此话正是,虽名为奉国将军,其实手中无一兵一将,失去靖江王府庇护,便更不被人看在眼里了。表面张牙舞爪其实是为了掩饰内心的不安与自卑。”
丁元金边举杯小酌边说道:“靖江王年近六十,年轻时恣情纵意任性妄为,雁山派与靖江王府素有来往,我观他这几年性子收敛许多,只怕对当初做的荒唐事也是后悔的。”
许经年叹道:“不过是两个倔强老头罢了!”
丁修杰笑道:“许少侠年纪不大,讲话怎么老气横秋的!”
柳旭林道:“师父虽然只比我大两岁,但是经历的可比你我丰富多了!”
许经年对丁元金说道:“不知这靖江王有什么爱好?”
丁元金看了一眼丁修杰答道:“此人纵情音律古籍,喜好书法,常登独秀峰。”
许经年便点头计上心来。
独秀峰,又名紫舍山,初时以孤峰似披紫袍金衣而得名,南朝时颜延之游览此处写下“未若独秀者,嵯峨郭邑开”的佳句,从此独秀峰这个名字便被逐渐传扬开来。其山峰突兀而起,形如刀削斧砍,周围众山环绕,孤峰傲立,有如帝王之尊。
靖江王朱佐敬对独秀峰颇有偏爱,经常与王妃沈氏同游,这日二人又轻装简从登上峰顶观景台,此处俯瞰桂林全府,是登高望远的绝佳位置。
晴日登高,佳人相伴,朱佐敬心情大好,正要吟诗一首,忽然从四面八方响起一阵喊杀声,几个不成气候的府兵慌忙抽刀护驾。
桂林安逸,久无战事,武艺稀松的府兵哪里敌得过整日在江湖上摸爬滚打的藤甲卫,片刻之后,朱佐敬看着满地找牙的府兵,试探着向面前蒙面束发的十二人问道:“你们是老二请来的杀手?”
为首一名蒙面人回道:“死到临头了还那么多屁话!”
朱佐敬战战兢兢道:“老二给你们多少银子?我出双倍!”
蒙面人笑道:“我们是大藤峡义军,此次专程前来取你狗命!”说完便一刀砍向朱敬佐脖子。
正在此时,一名少年横空杀出,只见他手持青色宝剑招式利落如行云流水,与几名蒙面人缠斗在一起。
许经年伤势未愈,内力不济招式缓慢,除了好看一无是处,藤甲卫不仅要在招式上假装落于下风,还要在速度上刻意露出破绽,所幸朱佐敬痴迷文道不通武艺,这蹩脚计谋也算蒙混过关。
双方假模假式打了半天,最终“刺客”落荒而逃。
朱佐敬大喜,对少年侠士表达了感激之情,又盛情邀请他前往靖江王府做客,少年一番推辞后也就顺势随他下山。
靖江王府,响贯桂林。靖江王是个浑身拧巴的倔老头,除了对胞弟心胸狭窄出手狠辣外,平日里倒是纵情诗词广交英豪,颇有侠士之风。
靖江王世子朱相承两年前薨逝,年仅二十四岁,王妃沈氏沉浸在丧子之痛中无法自拔,如今见到十五岁的翩翩少年,不禁想起爱子这般年纪时的模样,往事种种,历历在目,再看许经年眉眼之间确有五分与之相似,便更对他增添了几分喜爱。
朱佐敬好诗书,喜交友,对于许经年的来历不问不究,在王府内大摆宴席,宾主同乐,与传闻中心胸狭窄的描述大相径庭。
酒过三巡,许经年微醺,王妃便命一名丫鬟带他在王府中闲逛醒酒。
二人走到一处花园外,见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正手持木剑在花丛中挥舞,许经年驻足观望,见小男孩虽动作虚浮根基不稳,但一招一式皆有据可依,不似街边顽童随意嬉闹,想到自己这般年纪在小叶峰上习剑时的场景,不禁莞尔一笑。
小男孩闻声停手,转过头看着许经年问道:“你笑什么?”
许经年见这小男孩一脸认真的模样,忍不住戏弄他道:“笑你剑舞的太差。”
小男孩脸涨得通红,争辩道:“我年纪还小,自然剑术差些,你若剑法高明,倒是舞给我瞧瞧!”
许经年兴致正高,借着酒劲,玩心大气,青霜剑应声出鞘。
月色如水,摇曳生姿,剑若霜雪,光似银辉。虽长剑如芒,气贯长虹,却丝毫无损少年温润如玉的气质,青霜剑在少年手中似被赋予了生命,变幻莫测间自在游走,衣袂翩跹间光影交错,使人生出一种他欲乘风归去的错觉。
许经年越舞越快,足不沾尘,轻若游云。一旁的丫鬟和男孩呆呆地看着,只觉似何处云彩误落凡尘,又像安谧湖水被清风拂过,愈发清姿卓然,风月静好。
远处,不知何时出现的王爷和王妃悄然驻足,月色下少年手中剑如白蛇吐信,嘶嘶破风,又如游龙贯云,行走四身,时而轻盈如燕,点剑而起,时而骤如闪电,落叶纷崩,一道银光院中起,万里已吞匈虏血。
王妃沈氏湿了眼眶,盯着院中舞剑的少年对朱佐敬道:“承儿当年在此舞剑,恍如昨日。”
头发花白的老王爷喃喃道:“血脉传承,挚爱亲朋,源自天时地利,看似牢不可破的,一转身便如指间清水般流走了。”
王妃柔声道:“所以更要珍惜眼前人。”
老王爷似有所悟,片刻又叹息道:“我与他斗了半辈子,恐怕此生无法和解了。”
花园中,小男孩看着收剑入鞘的许经年,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嘴里说道:“求先生教我剑法!”
许经年本就有些醉意,如今一套剑法练毕,浑身气血翻涌,便有些摇摇晃晃起来。对着跪在地上的男孩摇头晃脑道:“你我没有师徒缘分。”
小男孩急道:“为什么?难道师父嫌我资质愚钝?”
许经年正要开口,王妃的声音从远处传来:“裕儿,不可对许公子无礼。”
小男孩站起身,指着许经年对从远处走来的王爷和王妃说道:“爷爷,他是真正的剑术高手,我一定要拜他为师!”
朱佐敬对许经年道:“许公子莫怪,本王两年前痛失爱子,王妃对孙子规裕便有些骄纵。”
许经年蹲下身向男孩问道:“你叫朱规裕?”
小男孩忙跪地磕头道:“是,求高人收我为徒!”
许经年问道:“你喜欢剑道?”
小男孩道:“父亲死前嘱我刻苦练剑重振靖江王一脉朱氏威名!”
许经年道:“倒是个有志气的孩子。”
朱佐敬道:“许公子看我这孙子可有习武的天分?”
许经年拱手作揖道:“王爷,靖江王一脉世享桂林荣华富贵,何必苦苦执着于剑术。”
朱佐敬叹了口气道:“哎!本王有负祖宗,罪孽深重,这才让子孙蒙难。”
许经年好奇道:“王爷此话何解?”
朱佐敬幽幽道:“此事说来话长,夜间天寒,且去正堂内说与你听。”
几人来到正堂,丫鬟奉茶后便懂事的起身告退,朱佐敬这才开口将往事一一道来。
话说前面提过靖江王一脉是明朝唯一非太祖皇帝朱元璋直系血脉的王族,其祖上是朱元璋的胞兄朱重四,朱重四早在元至正四年便饿死于淮北饥荒中,留下一子名叫朱文正,朱元璋揭竿起事后便一直将嫂子王氏和朱文正带在身边。朱文正随朱元璋东征西讨,作战勇猛,心思敏捷。
元至正二十一年,朱元璋改枢密院为大都督府,朱文正被任命为大都督,节制中外诸军事,一时风头无两。
元至正二十三年三月,朱元璋率主力军队离开大本营洪都驰援被张士诚部围困于安丰的小明王韩林儿。四月,陈友谅趁机发兵六十万围攻洪都,守将朱文正率军顽强坚守,史称“洪都保卫战”。此战中,洪都城墙多处被破,守军且战且筑,攻守双方踏尸而战,均伤亡惨重。朱文正沉着应战,冷静指挥,坚守洪都八十五天,直到朱元璋回身反攻,陈友谅大败。
战后,朱元璋赏赐常遇春、廖永忠及诸将士金帛,第一功臣朱文正却未得封赏,于是密谋叛变投靠张士诚。朱元璋先发制人,卸其兵权,将他软禁在桐城。
元至正二十五年,朱文正终老囚中,时年三十岁,其子朱守谦年方五岁。朱文正虽有大过,但朱元璋却这个立下赫赫战功的亲侄子却无法做到完全冷血无情,很快便将朱守谦接到宫中抚养。
洪武三年四月七日,朱元璋分封诸子,同时封侄孙朱守谦为靖江王,封地静江(洪武五年改名为桂林),这便是初代靖江王。
朱守谦自小在宫中长大,性情乖戾,阴贼险狠,不愿之藩。
洪武九年十月二十八日,在马皇后的多次劝慰下朱守谦方从京城出发,一路游山玩水慢慢悠悠,直到次年正月二十一日才抵达桂林,这年靖江王十五岁。
朱守谦到达封地后肆为淫虐,国人苦之。洪武十三年,靖江王府相官仗势欺凌广西护卫指挥耿良,朱元璋召朱守谦回京训斥,他竟作诗回讽,朱元璋怒而废其为庶人,令他去往老家凤阳种田以知稼穑艰难而思富贵不易。
七年后,朱元璋以为经历艰苦磨难的朱守谦已经改过自新,便令其恢复爵位,徙镇云南。朱守谦至云南后“复奢纵淫佚,掠杀不辜,没于财货,豪夺暴敛,号令苛急,军民怨恣”。后来竟然遣使者以大理印假传圣旨,向百夷索要贡品,百夷首领们归顺大明之心本就摇摆不定,见朱守谦如此强横,便顺势污辱了使者,令王朝威严尽失。朱元璋知悉后震怒,将朱守谦召回,鞭笞后禁锢于京城。
洪武二十五年正月,三十一岁的朱守谦步父亲朱文正后尘死于禁锢中。其生前妻妾成群,子嗣众多,登记在册的便有妻妾八人、子嗣九名,嫡长子朱赞仪年方十一岁。
朱元璋有意令朱赞仪继承靖江王之位,但他吸取之前教训,先诏令朱赞仪拜访晋、燕、周、楚、齐、蜀、湘、代、肃、辽、庆、谷、秦十三藩王,自湘、楚入蜀,历陕西,抵河南、山西、北平,东至大宁、辽阳,从山东回京师。
一圈游历下来,恭慎好学的朱赞仪终习得治国之道。于建文二年袭封靖江王,因靖难之役于永乐元年方才复藩到封地。其在位期间“慎起居、寡嗜欲、勤学问、养德性、简鞭扑之刑、无侵下人利、常接府僚以通群情、简择谨厚人以备差遣”,一时间桂林府人人以“贤王”称之,死后王位便由朱佐敬承袭。
许经年默默听完朱佐敬描述,又见他唉声叹气似有所念,便开口问道:“往事已矣,与世子习武有何关系?”
朱佐敬道:“两代靖江王皆悲凉谢幕,令父亲一生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他清风峻节,恪律守道,想改变世人眼中‘靖江王一脉难堪大用’的偏见,死前仍不忘叮嘱后辈以礼待人,尽忠职守。然而事与愿违,几年后靖江王府家丑闹得满城风雨,我儿相承心重,羞愤成疾,年纪轻轻便撒手人寰,留下幼子规裕沉迷剑道,本王与奉国将军也形同陌路,一切皆因我心胸狭窄无容人之量。”
许经年道:“既如此,王爷何不趁现在化干戈为玉帛,与奉国将军重修旧好。”
靖江王叹息道:“哎!此事谈何容易,我与他斗了这些年,互有输赢,积怨极深,恐怕此生都无法再像当初般兄友弟恭了。”
许经年想了想道:“王爷若能应我一事,在下愿为世子开悟剑道。”
朱佐敬大喜过望,问道:“说来听听。”
许经年先拱手作揖,然后才开口说道:“不瞒王爷,在下此来桂林,是为求天山雪莲救人,若王爷肯割爱,在下定不遗余力教授世子。”
朱佐敬道:“你来晚了,早些年靖江王府确有一株天山雪莲,只是两年前我儿病入膏肓,那雪莲便用在了他身上,若非如此,本王定成人之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