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群继续移动,兵荒马乱的年纪,自顾尚且不暇,哪有心思看别人的热闹。
年轻乞丐愈发难受,浑身忽冷忽热,头重脚轻,嗓子也开始搔痒起来,想到距大同府只有半日脚程,便咬咬牙继续向前走去。
小乞丐从队伍前头跑过来,看着嘴唇泛白的少年担忧道:“哥哥,你还能撑得住吗?不如休息休息!”
中年妇人呵斥道:“快离远些,莫要被传染了。”
女人一过三十,母性便自然被激发出来,妇人能接受自己留在队尾照顾病人,却无法看着小乞丐被传染,同为女人,她认为自己是轻贱的、可以被牺牲的,但小娃娃必须活下去。
一路踉踉跄跄,边走边咳,待走到一处名叫左云的县城时,年轻乞丐终于倒下了。老乞丐找了一处枯草堆将他放平,几人捂住嘴巴围着他。
年轻乞丐双眼紧闭,嘴唇煞白,双颊因温病烧的通红。
中年女人哭哭啼啼道:“这可怎么办?都怪我照顾的不好!”
老乞丐长叹一声,幽幽道:“哎!世道如此,人命是最不值钱的。”
瞎子摸着手中的竹棍,将手在地上拍得“啪啪”作响,口中愤恨道:“这是什么世道!老天爷不开眼!”
小乞丐上前,摇着少年手臂大哭:“哥哥,你快起来,就要到大同了,进了大同就能看郎中了。”
众人闻言纷纷湿了眼眶,以少年如今的身体状况莫说到不了大同,即使入了城,一群身无长物的乞丐哪里请得起郎中。
年轻乞丐睁开眼睛,面前一片模糊,只能依稀看到几个人影轮廓,冲着老乞丐的方向艰难开口说道:“走吧,是我命不好,怨不得老天,也怨不得大家。”
老乞丐握住少年双手,似是想给他一些支撑,半晌后才下定决心道:“生死由命,队伍里有老有小,总要活下去。我第一眼见你,便觉得与我们不是一类人,你是个有本事的,到了那边,若遇到我那死去的儿子,多帮衬着点,等我这边安顿下来,多给你们烧些纸钱。”
年轻乞丐此时只有出气没有进气,强撑意识缓缓点头。
几人将身上的干粮全部掏出,放在年轻乞丐右手旁,用枯草盖住。中年女人和小乞丐哭哭啼啼不肯放手,老乞丐便狠心拉起她们转身离去。
经过的流民见到这一幕,轻轻叹口气继续挪动步子,一路走来路边尸体成堆,这种场景早已见怪不怪。
少年静静躺在枯草堆上,闭眼听着路人沉重的脚步声,初秋温热的暖风吹过,催着天上白云悄悄挪动,一只幼雕轻轻落在他胸口,静静看着主人。
乞丐队伍只剩老弱病残五人,一路唉声叹气走到大同城外。
边关局势紧张,流民如蝗虫般浩浩荡荡,蒙古、鞑靼细作便趁机混入其中,几日前左卫中军抓获五名外族奸细,大同巡抚都御史韩雍震怒,下令即刻关闭城门,禁止闲杂人等出入。大批灾民滞留城外,进退两难,一时间田地里满是横七竖八或坐或躺的百姓。
老乞丐走到城门口点头哈腰问了几句,被墙上士兵一顿呵骂,只好悻悻回到田中,正一筹莫展之际,忽见远处一黑一白两位姑娘骑马奔向城门。
老头犹豫片刻,便径直走到路中间拦住二人。
凌紫衣拉缰停马,看着衣衫褴褛的老乞丐问道:“老伯可是要讨些吃的?”
老乞丐吞吞吐吐道:“敢问两位神仙娘娘寻那画上少年是寻仇还是报恩?”
凌紫衣闻言激动道:“老伯可是见过他?”
老乞丐跪地道:“老头认识一人,虽然相貌差得远,但手腕上也有个牡丹,只是这人得了温病,只怕没多少时日了,两位娘娘要是寻仇,就不必在意了,要是报恩,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二女大惊,同时下马急道:“他在哪里?”
老乞丐指着来时方向说:“沿官道往回走二十里,左云县大榕树下枯草堆里躺着。”
二女飞身上马,掉头疾驰而去。
少年做了长长一梦,梦里轻盈洒脱,无忧无虑,一时跃上云端与燕雀同飞,一时潜入水底同鱼虾嬉戏,好不自在。不知在幻境中徘徊了多久,忽见一个少女落到身前,一脸宠溺笑道:“年儿,你该回去了。”
顿时天旋地转,头痛欲裂,再睁眼时,已经躺在一张温软的床上。环顾四周,窗明几净,丹楹刻桷,看陈设布局似乎是间客栈,一名黑衣少女卧在床边,另一名白衣少女趴在中间圆形茶桌上。
少年口干舌燥,轻哼一声,两名少女同时惊醒。凌紫衣走上前,用手摸了摸他额头,长舒一口气道:“热病退了。”
少年看了看身上的破烂衣服,轻轻抽出被侯君夏紧紧握住的右手,满脸冷漠道:“弄脏了姑娘的床榻。”
凌紫衣道:“你还要装到什么时候?”
少年倔强道:“听不懂姑娘说什么。”
凌紫衣捏起脖子上挂的玉佩放在他面前,皱眉说道:“听不懂吗?你娘的遗物不要了?太清宫的仇不报了?我不知你为何换了容貌,但同心咒不会骗人,蛟龙不会骗人,手腕上的牡丹更加不会骗人。怀安在天上看着,我在等,侯姐姐也在等,你究竟要消沉到什么时候?”
似是觉得凌紫衣语气太重,侯君夏悄悄捏了捏她衣角,摸着少年脏兮兮的脸颊道:“你要报仇,我们便陪你报仇,你要归隐,我们便陪你归隐,只是不要再为难自己,怀安姑娘看到会心疼的。”
两人坐在床边,静静看着许经年发呆,半晌才听他幽幽开口道:“升雾山上,万良辰一刀毁了我的脸,谷才断了一只手臂偷偷将我拖出火海,以独门秘术为我改了容貌。太清宫,刘家,我对不起他们,更无颜面对谷才,伤好后不辞而别,又不知该去哪里,便四处游荡,也许我悄悄死去对大家都好。”
凌紫衣轻声道:“万良辰做的孽,自然该找他,何必把所有罪过都揽到自己身上。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怀安不能白死,太清宫和刘家都在天上看着你,逝者已去,活着的人要好好的才算不辜负他们。”
许经年像是突然想起什么,转头问道:“我那几个同伴如何了?”
侯君夏回道:“放心吧,安置在客栈了,蛟龙不肯靠近我们,一直在附近盘旋,如今可能在屋顶吧。”
许经年吹了一声口哨,屋顶便传来金雕扑腾翅膀的声音。
再次与小乞丐相见时,许经年已从头到脚焕然一新。人靠衣装,这张皮囊虽不如以前英俊完美,倒也说不上丑,谷才艺高人胆大,硬是凭着一把刻刀将毁掉的脸修了回来。
小乞丐拍着手喊道:“哑巴哥哥变成神仙哥哥了。”
许经年摸着小丫头的脑袋道:“大同好吗?”
小乞丐点头道:“好!比东胜卫好多了!”
老乞丐拱手行礼道:“早就知道公子不是一般人。”
许经年在房间茶桌旁坐下,对老乞丐道:“总这么流亡不是办法,不如我在大同给你们找个差事,就此安顿下来。”
老乞丐为难道:“哎!外面兵荒马乱,谁不想有个稳定的住处,只是我们老的老,残的残,照顾自己尚且费力,去哪里找差事呢?”
许经年道:“在此耐心等几日,一切有我。”
大同府雷家,三代经商,富庶一方,初代以“纳粮中盐”发家。
洪武年间,十三塞王铸成大明北境防线,边关贫苦,后勤补给困难,为减少负担,朱元璋与山西商人达成协议,由晋商向大同、居庸关等重镇要塞输送粮食,作为回报,朝廷将合法贩卖\"官盐\"的资格交给他们,是为“开中制”。
雷家由此崛起,不仅得到河东盐池的盐引,更迅速垄断了两淮盐路。到现任家主雷路这代,亲自开辟了通往西域的大漠商路,将雷家推上巅峰。
许经年多方打听,终于探得雷府位置,兴冲冲前去拜访,却被门口护卫拦住:“东家不见客。”
少年无奈,寻了府门对面一处茶摊坐下,凌紫衣、侯君夏找来老板问话,自从许经年苏醒后,两女生怕他不辞而别,寸步不离地盯着。
茶摊老板是个话痨,一听询问雷路便打开了话匣子:“要打听雷少爷,那你们可真问对人了,我在这摆了三十多年茶摊,是真真看着他长大的!他小时候调皮,被老东家追着打,那还是我把他藏在茶桌下躲过一劫。”
凌紫衣递出一锭银子,耐着性子打断他说道:“是是是,老板说的是,我们就想知道如何能见到这雷路东家。”
茶摊老板笑嘻嘻地接过银子,将白毛巾往肩膀上一搭,苦着脸答道:“哟!那可真是不巧,一个月前雷府来了个西域美娇娘,这雷少东家就跟丢了魂似的,买卖也不做了,每日闭门谢客,一心在家招兵买马研究武艺,如今要想见他一面可难喽!”
凌紫衣嗔怒道:“你这话说了等于没说,还我银子!”
老板忙将银子揣进怀里,倔强解释道:“一锭银子就想见雷少爷?你要问别的,我都知道,要进雷府,我可没招,我又不是他爹。”
侯君夏闻言作势起身,许经年一把将她按住,一边使眼色一边对凌紫衣说道:“算了,我看这人多半是在吹牛,什么摆了三十几年摊,说不定雷少爷压根不认识他。”
老板一听,脸红脖子粗地争辩道:“谁说的?我老王头茶摊,童叟无欺,从不吹牛!现今府里可不就是铁桶一块,雷少爷只对绝顶高手感兴趣,我看你这瘦骨嶙峋的模样,估计他瞧不上眼。”
侯君夏心中逆鳞被触,登时大怒,拔剑嚷道:“你说什么?”
许经年平静道:“你跟他计较什么?再说他说得也没错。”
老板自知失言,陪着笑脸找补道:“姑娘别气,老头嘴上没把门,我看少爷天庭饱满,地阁方圆,是真真的富贵相。”
侯君夏这才气鼓鼓地收起佩剑。
许经年摇摇头,拿起姑娘佩剑走到雷府门口,右手漫不经心地一挥,一头镇宅石狮应声碎裂。守门护卫大惊,抽刀将他围住。
少年收剑入鞘,对护卫说道:“烦请禀报雷东家,有剑术高手求见。”
护卫看看满地碎石,自知不是对手,匆匆跑进府内,片刻后又匆匆跑出,对许经年道:“东家请你入府说话。”
侯君夏拉着凌紫衣起身,一边向许经年走去一边转身对目瞪口呆的茶摊老板说道:“狗眼看人低!”
雷府号称晋商第一府,其中雕梁画栋、巧夺天工自不必说。雷路正在前院内练习拳术,美娇娘雅筠便站在连廊下看着。
许经年带着一黑一白两女入府,看到雷路打拳便摇了摇头。
雷路接过雅筠递来的毛巾,擦了擦脸对许经年道:“阁下似乎瞧不上我的拳法。”
许经年道:“雷东家经商确是一把好手,何苦为难自己去做不擅长之事。”
雷路笑了笑,略带尴尬道:“在下确实不擅此道,好在有钱,钱能救人命,也能买人命。听闻阁下随手一剑便将我门口石狮击碎,不知可愿为我效力?”
许经年好奇道:“你一个商人,养那么多高手做什么?”
雷路大大咧咧地在连廊台阶上坐下,猛然抬头看着许经年一脸狠厉说道:“我有一仇人,位高权重,手下能人异士极多,但我此生必杀他,一年不成两年,两年不成十年。”
许经年苦笑道:“那一定是不共戴天之仇。”
雷路低下头,语气低沉道:“我停了生意,专心习武,网罗江湖高手,为的就是有一天能亲手杀了这畜生。”
夜色微凉,远处假山上,一只画眉鸟叽叽喳喳叫个不停。许经年挨着雷路在台阶上坐下,压低声音说道:“在下倒懂得一些推卦占卜之术,我猜雷东家想杀的人是当朝国舅万良辰。”
雷路大惊,重新审视面前少年,满脸警惕道:“阁下是谁派来的?”
许经年道:“雷东家是要为金丝河畔结义的三弟报仇吗?”
雅筠猛地抽出匕首,一刀刺向许经年脖颈,少年侧头躲过,雷路一把抓住女人右手,低声道:“让他说完!”
雅筠厉声道:“不行,要为三弟报仇,金丝河畔之事便绝不可传扬出去,这人必须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