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薛府要什么不行,泼天的富贵权势也有。
最怕的,也就是一个姜琮月不愿意。
其余人都不敢喘气,紧张地看着她。
姜琮月垂下眼,道:“多谢老太君关心,其实我多年来,于李家劳心劳力,不敢对不起任何人,殚精竭虑,却也落得这样的下场。”
“实在是不敢再期待,也不愿再将未来寄托在他人身上。”
薛老太君听得心里一阵叫疼。
“哎哟,乖乖……”她期待道,“可若是,有好人家呢?”
姜琮月愣了愣,笑了:“有好人家,也看不上我呀。”
薛老太君差点就脱口而出了——看得上!太看得上了!
姜琮月道:“况且并非有了好人家,便有好结局,我对夫妻关系实在失望,只能辜负老太君关心了。”
姜琮月心知肚明,她成亲这三年,也见了不少夫人。
有出嫁前满心欢喜的,婚后被搓磨成了怨妇。
有和夫君少年夫妻,两情相悦的,最后还是妻妾成群,怀里抱着庶子。
大周不兴妻妾之风,虽说不禁止纳妾,但体面人家纳妾的并不算多,为图名声,许多人也要打造一个修身自好的形象。
可李延德从前又何尝不是呢?
变化无常,兰因絮果,她看得也算多了。
并不觉得,其他人会比李延德好到哪里去。
姜御史家风清正,游宦在外还不是有了王氏。
老太君嘴唇嗫嚅,许久没说出话来。
……
姜琮月带着薛府送的一大堆还礼离开,临别时,薛夫人满口叫她多去庄子里住一会儿,冬天冷,泡温泉暖和。
姜琮月感激道谢,又收了东西被送去庄子。
她在屋里将薛府的礼物清点入库,日后还礼,点了几样却发现里面还夹着一个小木偶。
看着笨拙可爱,雕工虽然粗劣,但活灵活现,像是小孩子自己雕刻的。
姜琮月会心一笑,以为是薛成琪把自己的玩具塞进来了。
看着看着,又发现了一幅字画。
展开一看,竟然是薛成琰的那幅《兰亭集序》。
她拿着卷轴看了半天,上面枯笔的墨迹清晰可见,因为年岁而包上些莹润的黄色,仿佛可见那个少年意气风发,挥笔写下的样子。
但他用的是上好的宣纸,仍然不显褪色,对着光细看,纹路流金一般。
薛小将军确实写得很好,枯索飞白,快意畅然。
也许是看见她喜欢,薛老太君便将这一幅字画塞给了她。
也不知道薛小将军回来会不会无语。
姜琮月笑了,想了想,去找管事娘子玉姑:“我可以把这幅字挂在屋里吗?”
玉姑一个激灵,看见是大少爷的字迹。
不禁纳闷哪来的?府里连这都掏出来了,看来姜小姐是八成要做主家了。
她赶紧道:“挂便是!挂便是!”
也不要人帮忙,姜琮月就将它挂在了案头,一抬眼就能看见。
看着“欣于所遇,暂得于己,快然自足”的字样,就觉得内心平静下来。
薛成琰是半夜来的。
他终于把要事处理完,要重回陇关,整齐余下军队,各自遣送回家了。
可临别前还有件要紧事要立刻告诉姜琮月。
冬夜,他冒着雨纵马疾驰,从后山飞奔进庄子。
守在院外的老七一个警醒,立刻拔剑,却看见是他,赶紧无声下跪。
薛成琰一挥手,他点头隐去,而薛成琰自己湿淋淋地进了院子。
大约姜琮月睡下了,可此事实在紧急,他在廊下站了片刻,伸手敲了敲门扇。
还是懊恼,觉得来得突然,可等不了了。
却没等到他再多想,屋里的一豆灯火就移过来,姜琮月忽的拉开了门。
“阿大,怎么了?”
为了防雨,这屋子的地基做得高,庑廊也高出一截。
她看见他一身湿淋淋的样子,拉了他一把:“快上来。”
薛成琰一愣,接触到她的指尖。
她的手有点凉,不像他在雨中也灼热。
他手心有点发紧,只稍微借了点力,低头跨上了庑廊。
而后便放开了手。
姜琮月扔了条帕子给他,他草草地擦着头颈的雨水,压下眉眼道:“皇后病危了。”
外面一声雷响,白光照亮他的面孔。
姜琮月吃了一惊:“已经这么严重了?”
“宫里在准备冲喜,不知道会发生什么。薛……薛将军已经脱离了追杀,回陇关去调遣队伍,我也要去,最快过几日才能回来。”
薛成琰擦净了下颌的水滴,低着头,拿着帕子的手紧攥着垂下去。
“姜琮月,你要当心。”他忽然说。
阿大第一次连名带姓叫她,姜琮月都愣了一下。
她好像并未告诉过阿大自己的名字,好像上一次也是,她并未说过自己家乡在南安府。
她忽然间觉得有些不对。
她皱眉道:“阿大,你……”
薛成琰忽然间抬起眼来,长眉压下墨如点漆的双眼,薄唇紧抿。他身形高大,下颌上,犹自下滴着水珠,让他的脸在俊美之外,又多了几分蛊惑人心的妖异。
不知从何处,他拿出了一支长盒,在她眼前揭开。
他小心地看着盒子,不敢看她。
里面是一支金钗。
用金丝累成凤凰,万缕千丝,尾羽飘逸,用金子做出了随风而动的形态。这个手艺,只怕价值连城。
“……阿大!”
“姜琮月,你说你没有朋友。”薛成琰静静垂着双目,眼皮颤了下,没有看她,双手却护着那支金钗,“我不知道你从前经历什么,也不知道你往后经历什么。”
“我能做你的朋友。”
“你不要……”他干涩地说,“害怕我是什么杀人不眨眼的恶人。”
“我出京后,若有事找我,只需……”
“阿大。”姜琮月打断他,语气不容置疑。
她像是审视,可又不冷漠,只是静静看着他,最后才似乎有些迷惑地说:“我们才见过几面。”
薛成琰鼻梁涩了一下,眼尾有些发红,静静地垂下眼。
“是,只见过几面。”
他从五年前,到如今,其实也只见过姜琮月几面而已。
只是一遍遍回想,几眼复刻成千万遍。
每一眼到下一眼,都漫长得清晰,他格外记得清楚,总是在满怀期待下一眼。
他总能想起那道幽微的词。
记得小苹初见,两重心字罗衣。
少年时读不觉得,只呷弄在齿间,春日洋洋,懒生春草,尚觉词人为赋新词强说愁。
于是许久后才知下文。
是他见姜琮月时,眉间一惊,转回身去。
春寒落雨。
而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他抬眼,眼瞳在冬日难得的雷雨夜里,泛出坠星一般的微光。
“若出了事。”
“只管凭此钗到军中找我。”
“我以阿大的名义,保你一世平安。”
姜琮月怔了。
……
凤梧宫。
皇后病重,脸色犹如将死一般。
皇帝看了不忍心,说:“你劳碌了。”
皇后惨淡一笑:“多谢皇上关怀,臣妾不敢称劳……”
“你我夫妻之间,不需多言,后母难为,朕知道你为皇子公主们费心费力,劳苦功高,是个好母后。”
皇后笑了。
她咳了咳,道:“皇上,臣妾怕自己实在不长久了,如今一切皆好,唯独惦记娘家弟弟。”
皇帝眉心动了动:“你是怕他没了你护着,被族中人欺负?”
皇后虚弱道:“臣妾的弟弟心思单纯,一直为亲戚欺压,若非臣妾坐镇,只怕他要被人吃得骨头都不剩。”
“如今,臣妾将死,遗愿也就是,替弟弟找个继室,能如他的新娘一般,为他操持家务,不再为亲族忧愁烦心……”
皇帝叹息:“朕知道了,会好好替他挑个人。”
皇后又道:“其实,臣妾倒有个人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