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张敬修问自己祖父病情时很是焦虑,但梅大夫却还是从他的语气中听出了一丝异样来,似乎他所关心的并不是张文明的病能不能好,而是其他。不过,老大夫此刻自然不会点破这一点,便在摸了摸自己的胡须后道:“老太爷这病可着实有些严重哪,尤其是今年这气候,更对他的身子有不小的影响。当然,老夫可以开一个方子来给老太爷以调养,如此还能暂且让他不至出现什么问题。不过……”说到这儿,他的话头便是稍稍一顿。
听对方这么说来,张敬修的神色间顿时就有了一丝喜意。但随后又发现对方还有话要说,心里又是一紧,赶紧问道:“不过什么?”
“不过老太爷身子太虚,但神志却又还有一些,最是受不得外界的干扰。所以在调养身体期间,最是忌讳大惊大怒,又或是被什么惊到吓到。若真出了这种事情,只怕便是华佗扁鹊再生也救不得老太爷了。”梅大夫小声地叮嘱道:“所以以老夫之见,这段时日里,服侍在老太爷跟前的所有人都要尽量小心在意,不可有半点差错。”
张敬修一听他这话,反倒是松了口气:“这倒没什么。其实之前几个大夫也说了同样的话,所以最近我张府上下说话做事都是格外小心,生怕惊着了爷爷。既然梅大夫你这么说了,我会叫下面的人更小心着些的。”
“如此自然是最好不过了。但这病已入老太爷之膏肓,所以要调理好来也非一朝一夕之事,你们可得有个准备才是哪。”
“一切听凭大夫吩咐。”张敬修冲他一拱手道。随后,又想到了什么,有些急切地问道:“却不知我爷爷这病还能痊愈么?经过大夫你的诊治,他又能好转到哪一个程度?”
“这个……”梅大夫不觉迟疑了一下,有些话他还真不敢和对方讲了。毕竟张家的地位太高,即便是他这样的名医,面对张家大公子时也会有些紧张,生怕说错什么,惹来对方怒火的。但是,作为一个大夫,这些关系到病人和家属的话又不得不说,所以在沉吟了一阵后,他还是实话实说道:“这病是不可能根治了,老夫可以尽力减轻老太爷的痛苦,同时让他能做些小的事情。但想要跟常人一般行动却已不可能了,接下来若是调养得好,或许也能言能动,却是下不得地了;而一旦要是再出什么差错,只怕……”
“竟是这样么?”张敬修的目光一闪,随即冲老大夫再次一揖到地:“如此就有劳大夫了。只要能保住我爷爷的命,其他都不是问题,我张家也一定会记住梅大夫你这份恩德的。”
“不敢不敢!”梅大夫忙摆手说道,同时心里异样的感觉却是更重了些。他总觉着,当自己说出那番话时,张敬修似乎显得很有些兴奋,似乎这是他最乐于见到的结果。
一个孙子,居然乐于见到自己的祖父重病缠身下不得地,这实在太也古怪和冷血了些。但身在张府之中的梅大夫却不敢将心底的念头暴露出来,只能点了点头,随后叫过徒弟,两人就在一旁的厅房里写了一份药方子,交给张家的下人去准备。
而张敬修,在做完这一切后,又在祖父跟前陪伴了一阵,随后便回了自己的跨院之中。当独自一人处于房中后,他的脸上却露出了如释重负般的笑容。
在某些人想来,他所以会露出如此笑容来,应该是为了祖父病情稳定而感到高兴。而事实上,却并非如此,对他来说,祖父光是病情好转还不是最好的结果,像眼前这样,今后连后院都出不去了,才是对他和整个张家最好的结果了。
作为张居正的儿子,张敬修太明白祖父的生死对自己的父亲意味着什么了。一旦祖父身死,身为儿子的张居正势必会向朝廷上表自请卸职回乡守制,既为丁忧。一旦如此,他多年来在朝堂上辛苦得来的一切必将付诸东流,因为三年之后,朝堂上的变化将是不受他这个外人控制的,而张家也势必会因此一落千丈,甚至就此被人所遗忘。
张敬修自然不希望发生这样的情况,所以对于祖父的生死,他看得比任何一个人都要重。当本地那些大夫提出老太爷需要静养时,他也立刻照办,强令府上所有人必须安静。
但同时,张敬修又对自己的祖父颇有些怨言,觉着这个老人有时候的行事实在太过没有分寸,总是给张家招惹麻烦,使张家的名声大坏。这些年里,因为张文明的贪婪和愚蠢,张家的名声在本地是彻底臭了,就是湖广地面上,也有不少人对张家颇有微辞,认为他们最是仗势欺人。只因为张居正的关系,地方上的官府才对此睁只眼闭只眼,甚至是对张家有所偏袒。
但张敬修却明白一个道理,这种事情做多了,总会有失手的一天,到那时无论是对张家,还是对自己父亲都不是件好事。而且,即便没有出什么意外,祖父这番行为也会给自己父亲的令名带来不小的影响,甚至在某天会有政敌以此作为攻击父亲的把柄。
为此,张敬修也没少劝说祖父。奈何他身为人孙,在祖父面前自不敢把话说得太过明白。而张文明这些年来已有些不把任何事情放在心上了,所以他的劝告也几乎没什么用处。
好在这一回,因为年老体弱,再加上气候变化,张文明一病不起。而且,现在又从梅大夫的口中得到了这么个结果,这让张敬修很是满意。只要祖父还活着,同时又无法再管事,更无法招惹是非,那张家的名声还是可以在自己的努力下挽回一些的。
想着这些,张敬修脸上的笑容更盛了。看来这个梅大夫还真是个医术了得之人了,只一番诊治,就已经帮他祖父和他自己治好了最要命的顽疾。
正因为有此看法,张敬修对梅大夫那是相当的客气,对他的任何要求,都在第一时间给予满足。而在梅大夫的几日悉心治疗之下,张文明的病情还真就慢慢稳定,并好转了起来。
之前一直都在昏睡,只有身边有什么大动静时才会出现身子颤抖,频频出汗等症状的老人家在几服药下去后,居然醒过来了几次。而最近的两次,浑浊的目光里也带上了一丝神志,已经可以听懂自己孙子在耳边说的话了。
眼看病人的身子大有起色,梅大夫心里也颇为欢喜,在确信张文明的身体已经稳定下来后,他便暂且告辞,返回了家乡。他毕竟不是张家的私人医生,而且名气也大,可还得为更多的病人诊治呢。
对此,张敬修自然是极力挽留。不过在梅大夫的一力坚持下,他也不好强人所能,只好请对方在半月后再来府上诊治,然后将大夫礼送出门。
不过接下来,张府上下的情况依然没有半点改变,为了使张文明能有个安静的调养环境,这个府邸依然静得可以听到针落地的声音。
尤其是当时间来到一二更天后,连到处做事走动的仆人都回去歇息了,这张府院内更是静得叫人心悸。而张文明的卧房内,除了一名手脚勤快的小厮随身照料着之外,也就只剩下几根蜡烛在燃烧中哔啵作响了。
谁也没料到,这个时候,一条身影却如幽灵般从高高的张府外墙飘落下来,并且迅速而无声地直奔着张文明的卧室而来。
之前,这影子曾在此出现过数次,但却一直忍着没有动手,只是观察附近的动静,并掌握内中情况。但今夜,在已经把里面的一切都完全掌握,连下人们的作息规律都看明白后,这黑影终于行动了。
敏捷而又无声地,黑影已来到了张文明的卧室门前。透过窗纸,他确信里面就只有一个小厮正靠在床边的椅子上打盹。于是没有丝毫的迟疑,手中就亮出了一把剔骨钢刀,只在门缝里一插一拨,那门闩便被挑开了。
因为怕床上的老太爷受到惊吓,这两扇木门的门轴都是刻意上了油的,所以被他推开时,并未发出半点声响来。这让黑影悄无声息地就进了屋子,随后手一挥间,便把兀自熟睡的小厮给一掌切晕了过去。
待确保没有任何干扰后,黑影才打眼在屋子里四处打量起来,脑中思索着该怎么动手才能真正叫人看不出半点问题来。
要取一个早没了行动能力的老人性命自然一点不难,但要让他死得像是意外,或是自然死亡,可就不那么简单了。
“额……”正当黑影有些犯愁的时候,床上的老人突然就发出了一声动静,他赶紧回头瞧去,却有些惊讶地发现,张文明竟醒来了,而且更拿着一双无神的老眼,满脸惊恐地盯着自己的面孔,嘴慢慢张开,似乎想要喊叫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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