浸润在暮色中的省城华灯初上,正值下班的高峰,行人车辆熙来攘往,车海漫漫,滚动如潮,排成长龙的汽车蜗牛似的蠕动着,缓缓前行。
季月朋紧握方向盘,心急如焚,盼着少遇几盏红灯,亮着的红灯也能快些变绿。终于驶出市区,路宽车少,他舒出一口气,猛踩一脚油门,车子一如离弦的箭,割裂了沉沉的夜色。
家,越来越近了。
黑黢黢连绵起伏的群山默然肃立,补丁摞着补丁的道路倚着山势,蜿蜒颠簸,季月朋不得不放慢车速。
车灯雪亮的光惊扰到山鸟的好梦,各色的叫声迭起。
猫头鹰的叫声是瘆人的,尤其是在冷寂的寒夜里。此刻,它的叫声不但令人惊悚,还夹杂着些许怪异,直直地冲出林稍,冲向天空,超越了天上那轮残月,又回过头,咬了它一口,咬出一个獠牙参差的破洞。
到达季家山窝已接近黎明,村庄里大狗小狗的吠叫声此起彼伏,刮擦着至暗时刻的坚冰。
季母听到敲门声,起身扯起大袄披上,隔着窗子问清楚是谁,忙趿拉着鞋,小跑着去打开家门,又跑回屋里,三两下捅旺炉火,张罗着做饭。
“月朋,你怎么一个人回来了?你爹呢?”
“我爹在省城的医院住下了。”
“他的病……”
”确诊了,还是肺癌,已经到了晚期。”
季母听完,心里顿时又凉了半截,暗自埋怨季父怎么就得病了呢?得什么病不好啊,偏偏是这种人财两空的病。自己为何如此命苦呢?看看人家杨树洼那个老头儿多好啊,前些日子出车祸死了,给他老婆留下了一大笔赔偿费。还有村西那个老头儿也不错,一觉就睡过去了,再也没……
“娘,您在想什么?”
“我、我在想啊,人人都说你二大娘长着一张毒舌,真没瞎说了,你爹的病都是她给咒的。”
“我爹病了,跟我二大娘有什么关系?”
“知道你爹为什么要给你爷爷奶奶迁坟吗?”
“不是说镇上计划修一条公路,要从我们家的林地间穿过吗?”
“修什么路呀?没影儿的事!都是因为去年夏天那场暴雨,你爷爷的坟头被冲塌了。正巧被你二大娘路过看见,她当场对着你爷爷的坟大声喊:坏了!坏了!塌了天了!这不是塌了天吗!那声音跟狼嚎一样,大半个村庄的人不用竖起耳朵,都听的清清楚楚。很多人明里暗里地嘀咕着,嘀咕了好长时间。”
“他们说他们的,与我爹的病有什么关系?”
“你是不明白这句话的厉害呀!只有女人死了男人,那才叫塌了天。你二大娘这个人,面上看着很好,骨子里恶毒着呢!”
“不说这些了,给我爹治病要紧,家里还有多少钱?”
“哎!最近几年,家里常常是入的少,出的多,还能剩下多少钱呢?看看这几天把你累的,人瘦了,也黑了。面条煮好了,娘再打个鸡蛋卤浇上,你吃了暖暖身子,好好睡一觉,养养精神。一会儿,娘就把咱家的几张存折都拿出来,看看一共还有多少吧。”
鸡蛋和面条是季月朋最喜欢吃的,尤其是鸡蛋打卤面。
季母特地用了猪大油,加了葱花和姜丝爆锅后,又放了些剁碎的肉末,做出的鸡蛋卤更为香浓爽滑。
很快,一汤盆热气腾腾的打卤面冒着诱人的香气,摆在季月朋的面前,他虽然又累又饿,却没有多大的胃口。
“吃呀!大口吃呀!你不好好吃饭怎么行呢?你爹得了这样的病,你可不能垮啊!以后咱们这个家可是全都指靠着你了。”
“娘,您放心,我没事。面太烫了,我慢慢吃,不会剩下的。我爹、我爹的病也不是完全没有治好的希望。”
季母张了张嘴,还是咽下到了嘴边的话,悲凉地叹了口气,犹豫着起身,走进里屋,走向那个高大结实的木头立柜,掏出总是随身带着的一把钥匙,打开铜锁,柜门“呀”的一声响,开了,她的头探进去,一只手摸向深处的一角。
一阵细微的欻拉声小心翼翼地响起,是手指轻轻捻动一沓存单发出的。那声音平日里听来是很悦耳的,现在陡然变成了一把把割肉的钝刀子,一下一下割着季母的心。她看看存单上的金额,又看看到期的日子,很是不舍的从中挑出几张,都是金额较小的和最小的,想了想,觉的不妥,又抽出一张金额较大的,换出两张金额较小的。
天空忽然低垂下来,那轮残月无限接近地贴向窗玻璃,专心凝望着季母手上的动作,看着看着,破洞上参差的獠牙渐渐漫上浓浓的烟灰色,变的诡异而可怕。
季母飞快地向屋外瞟了一眼,将其余几张大额存单换了个地方,放妥帖了,才锁好柜门,走出里屋。
季月朋正埋着头,胡噜胡噜地喝光最后的面汤,仿佛那声音可以消减他内心的压力和愁苦。
“咱家的钱都在这里了,密码还是你的生日,你拿去吧,明天去银行取出来,给你爹治病。”
“这、这些钱……”
“这里面还有一部分是给你妹妹准备嫁妆用的,给你爹治病要紧,你都拿去吧。”
“我们这里的风俗,女方置办嫁妆的钱不是从男方给的彩礼中出吗?”
“你妹妹的情况不是特殊吗?还是你姐姐好,想的周到,更念及手足情深,为了让秀秀在婆家人面前更有脸,她的彩礼全都给你姐姐拿去炒股,帮衬着她赚大钱去了。”
“哦!”
“但愿秀秀要嫁的这个军官会真心爱她的。娘的希望也不高,他待你妹妹的好能有七八分像你对子玉那样,娘便很知足了。”
“我有什么好?结婚这么多年了,还让您和爹跟着操心,更没让子玉和望舒过上好日子。”
“那可不能怪你!自古都是‘男担儿女,女担财’的。远了不说,就说你爹吧,你爷爷年纪轻轻就饿死了,撇下你奶奶,一个寡母带着一群孤儿,家里穷的叮当响。自从我嫁给他,日子过的是一天比一天好,三间破茅屋很快变成了六间新瓦房,过日子该有的,样样不马虎,置办的新潮又齐整。方圆百里的村子里,和我们家条件相当的人家,掐着手指头也数不出几户。再看看你姐姐吧,她结婚时,尹自华还是个一文不名的穷小子。自从娶了你姐姐,他是升官又发财,楼房买了一套又一套,投在股市里的钱更不知有多少。”
“子玉……”
“哎!娘的命好苦呀!自从进了季家的门,娘是铺下身子,没白天没黑夜,家里地里,累死累活的两头忙活,伺候完老的,伺候小的,给你们洗衣做饭,供你们上学读书,又一个个长大成家。大半辈子一晃过去了,怎么也该享几天清福了吧?谁承想!自从你媳妇进了咱家的门,就没了好日子。你爹的心呀,也不在这个家里了。”
“娘,您在说什么呢?您是因为爹的病急糊涂了吗?不要再哭了,小心哭坏了眼睛。”
“我?我这是怎么了?怎么昏头昏脑的。我刚才说什么了?是不是又让你夹在中间为难了?哎!不说了,给你爹治病要紧。可是,家里实在是没钱了。你爹的病真有治好的希望吗?”
“尽人事,听天命吧。钱的事,您不用发愁,我来想办法,就是砸锅卖铁,也要给我爹治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