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国大将军战死的消息,是随着抵抗外域大获全胜捷报,在季川返回浩都,半年之后传来的——
时间久到,季川记忆里那天,闻衡到底说了什么,他好像已经模糊不清了。
他好像说:我爱国,也爱你。
所以,他把上一世欠他的,都还回来了,包括他的命。
将军府里,季川坐在他们的婚房里,沉默的看着出征前,他们二人拜过的高堂,穿过的婚服。
一切都被收拾得好好的,没有一丝灰尘,连那块红色绣球,也被规规矩矩摆放在桌上。
就像从未有人使用过一样,干干净净。
记忆里,他与闻衡最后一次吵架,是因为他救了一个外域士兵,闻衡气他分不清敌我。
他气闻衡,那士兵已然是老弱无依,六十多岁的年纪被迫上战场。
然而,不知为何,平日里最是善心,尊重老弱妇孺的闻衡,却震怒异常。
两个人就又吵了一架,季川扔了闻衡送给他的铃铛,就当情断。
在之后,军中不知为何,突然多了几分对季川的敌视,各种不堪入耳的谣言四起。
逼得他彻底心灰意冷,回了浩都。
“这是叔父留下来的东西,我想是留给你的……”
季祈永随着大军一同还朝,从前那个白皙软乎的小太子,风沙打磨下,已然褪去了稚嫩之色。
听过往捷报所言,如今的太子,已是可统领三军的少年将军。
驭率亲征,曾率军在战场上击溃外域军队二十万兵力,以少胜多,从无败绩。
军中上下无不服其能,众将士齐齐喊着他为皇太子,就连城池百姓也爱戴其如天人。
“怎么瘦了这么多,带兵打仗很累吧。”
季川笑着接过季祈永手中的物件,大军胜利凯旋是普天同庆的喜事,他不能苦着个脸,讨人厌。
闻衡……也不会喜欢苦着脸的他的……
“去看看阿姊吧,这几日听说自阿衡的消息传回来,长公主府已经连续数日不许外人进去了……”
“连陛下,她都不肯再见……”
闻衡出征是因为外域要求娶季辛和亲,那日出征之时,季辛曾说,她会等着大将军凯旋,再为他亲自接风洗尘……
“阿姊是性情中人,定然神伤。”
季祈永轻轻拍了拍季川的肩膀,望着身后的一株梅花树,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反而是季川随着他的目光,看向这株显然刚栽种不久的树,轻笑着,“这是阿衡和我去年一同种下的。”
“本想着……今年它开花之际,正好能赶上他得胜还朝,只可惜……”
季川伸手抚摸着
冰冷的树干,眼角溢出晶莹的泪水,似有万般不舍。
“万物有灵,阿衡没回来时,它一直不肯开花,总是花骨朵儿压在枝头,如今他回来了,这花倒是欢喜的很……”
“你看,开的多美……”
他抬头看着满天星斗,嘴角溢出苦涩。
“这花儿像他……不凡于世……”
说完这话,背过身子擦了擦眼角的泪光。
却在下一刻,整个人被季祈永搂在怀里。
少年的身体还很单薄,却是力道极大,似乎想把人揉进自己的体内。
季川被弟弟抱了个满怀,一时不知该说什么,眼眶有些酸楚。
“叔父临终时,托我带给你一句话,他说,当国和你,要选择时……”
季祈永声音很低,他能感觉到季川的僵硬,“他会选你。”
他会以命殉国,用自己去换你平安。
待季祈永走后,季川打开了那封书信,以及那两枚一模一样的铃铛,一个是他扔掉的,另一个是闻衡常戴耳边的。
这两个原本就是一对,像他和闻衡,原本就是一对。
而缓缓展开的书信中,前面都是一些家常话,问他最近有没有好好吃饭?
有没有按时练功?
朝中还有没有人欺负他……
平常的语气,让季川下意识以为,闻衡还没死,这就是一封普通的家书。
可到后面……
他写到:
虎崽子,很抱歉,我再一次,不能陪伴你成长,看不见你成为一代名将的时光。
可我不后悔——
在这世间无垠的画卷里,我愿化作一颗流星,划破夜空。
以我最绚烂的姿态,将我生命中全部热情与光芒,毫无保留地奉献给那片,我魂牵梦绕的国家。
她的山川湖海,她的历史长河,都将见证我这份深沉而炽热的爱。
而当星辰陨落,万籁俱寂之时,我愿将我的灵魂——
这世间最细腻、最温柔的存在,轻轻放置于你的掌心之中。
它承载着我所有的情感与梦想,如同古老诗篇中流淌的韵律,低吟浅唱:
在永生永世的旅途中,你是我永恒的归宿,是我灵魂深处最温柔的牵挂。
我爱你,闻衡爱你生生世世。
那一夜,季川不知是如何睡去的,梅花落满他的身上,就像闻衡来过。
怕他冷,给他盖了一床梅花被……气息很香,像他还未离去的味道。
东宫内——
大可早已站在殿下等待良久,他是东宫的管事大监,自季祈永离宫,已然一年有余。
这东宫里面的事物,倒是被大可处理的井井有条。
他是个心思玲珑的人,当年季祈永离宫,他分明可以去找个好去处,可却一直坚持留在东宫。
季祈永回宫先去了皇宫,见了季昌宁,秋庭桉被留下,太师府没人,他自然也就先回了东宫。
“小殿下……”张大可远远望着季祈永的轿辇,连忙整了整衣袍,迎上前去。
季祈永下了软轿,张大可仔细看着他的变化,比起先前刚离宫时,消瘦憔悴了许多。
头发也由原本披肩的束发,变成了如今全部拢起来,盘成了精致的高髻。
虽是干净利落,却掩不住他那双眼里积攒下的疲倦。
不过,倒也因这样的装扮,平添了几分俊逸和威严。
“小殿下……殿下…瘦了……”
张大可年纪也大了,看着季祈永,一步步走到今天,经历了那么多的磨难。
他心里难受,又说不出什么话来。
“瞧这风,都有些迷眼……”
哽咽着嗓子,偷偷抬手抹了把眼泪,他这个粗人的感情一向藏不住。
季祈永抬眸看着东宫的牌匾,恍如隔世,只是一眨眼,就过去了快一年的光景。
他侧眸看了看大可,虽然很艰难的控制情绪,眼圈却也微微泛红。
“是啊……这么久了……”轻叹一声,季祈永走进了东宫。
东宫一切如旧,从前季川很愿意翻墙来找他玩。
他总好奇季川有大门不走,非要做这等危险的事。
那时季川怎么说,“你家那老古板,成天派人守着你,还能让我跟你玩?”
“再说了,我家那老小子从前也经常上墙爬树的,这叫传承!”
季川总是这样不正经,闲散的世子,快乐随意,来去自如,可如今……
脸上拂不去的愁容,心里堵着的大石头,压得他无法呼吸。
正当季祈永迈步要进去的时,一个魁梧的身影,不紧不慢地踱着步,在院内向他走过来。
“殿下,好久不见——”
房承衍轻轻摇着折扇,走到季祈永面前。
一袭华丽锦衣,宽大的袖口上绣着富贵芍药,长长的衣摆下镶着繁复的珠翠。
一点不像一个质子的样子。
“房殿下,怎会……”
“听闻殿下凯旋还朝,本王特来祝贺——”
浩都子民皆知闻衡战死,房承衍这时前来贺喜,只怕是有些目的。
“不敢,谢谢房殿下的好意——”
礼数上不怠慢,两人寒暄了一会儿,房承衍倒是接机离开。
“大可,派人去禀告秋尚书,就说……”
季祈永欲言又止,索性再没说话。
秋尚书?小殿下这时出一趟远门,又跟太师大人闹别扭了?
这平时师父长、师父短的,怎地现在…秋尚书都叫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