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里有什么噼啪一响,隐隐一股小风随之而来,换上一阵清爽,就好像房间哪里的陈腐气被突然赶了出去。
阿什福德眼睛眨了两三眨。
一恢复神志,他立马想到自己这复杂繁琐的方法奏效了;边上多出个人来——无疑是位仙子——正站在自己面前。他随后便琢磨起自己究竟都干了些什么。他掏出怀表看了看,从喝下酊剂到现在快一个小时了。
“请您原谅,”他说道,“我知道这问题很怪——我可曾问您要过什么东西吗?”
“鼻烟。”头发跟大蓟绒毛似的先生答道。
“鼻烟?”
“你管我要一撮鼻烟。”
“什么时候?”
“你说什么?”
“我什么时候管您要鼻烟来着?”
“刚刚的事。”
“啊!啊。好啊。那您不用麻烦了。我现在不需要了。”
白毛先生冲他鞠了一躬。
阿什福德觉出自己的困惑挂了相。他想起 书里读来的严正警告:切莫让这狡诈一族发现他们比你懂得多。于是他摆出一副嘲弄的神情,掩饰了困惑。随即他又想起人们普遍认为,若在仙灵面前表现得高人一等,惹他们不痛快,才是更危险的。于是他又在嘲弄的神情上罩了个微笑。最后,他看上去又跟最初一样茫然了。
他没发现,其实那位先生也很不自在,程度至少不输给他。
“我将您召唤至此,”他说,“是因为长久以来,我一直希望在魔法方面得到您这一族的协助和指导。”这短短几句声明,他之前演练过好几遍,这会儿听上去既有信心又有威严,他十分喜欢。可惜,这效果瞬间毁于一旦,因为他着急忙慌地补了一句:“这话我之前说过了吗?”
那位先生一言不发。
“鄙人名叫埃文·阿什福德。您兴许听说过我?我的事业目前发展到一个极有意思的阶段。若说接下来几个月间我的行动将决定英格兰魔法的全部未来,我看也不为过。答应协助我吧,您将和科尔·汤姆·布鲁、韦切利大师一样声名远扬!”1
“啧!”那位先生直作恶,“下三滥的玩意儿!”
“真的吗?”阿什福德道,“我倒不知情。”他越发坚定。“您之前对英格兰国王的……”他顿了一顿,为了找个合适的词,“……好意关照,令我注意到您。那样的法力!那样的创意!如今英格兰魔法缺的是气魄!缺的是热情、活力!我实在无法跟您形容我有多厌倦拿乏味的咒语一遍遍去解决同样乏味的问题。您的法术,我只看一眼便觉得耳目一新。您是能震一震我的。我期待被震慑!”
那位先生挑起一根极漂亮的仙人眉,看样子对这个提议绝没有反抗的意思。
阿什福德兴奋地继续说下去:“哦,我不如现在就告诉您吧,在伦敦有个老头儿姓索恩——也算是个魔法师吧——他若是听说您与我结盟,准会当即气得发疯。他准会千方百计阻挠咱们,不过我敢说,咱们二人对付他绝对是绰绰有余。”
那位先生似乎已经不再听了。他环视这间屋子,目光从一个物件移到另一个物件上。
“屋里可有什么东西令您不舒服吗?”阿什福德问,“若是这样,还劳您告诉我。我敢说您的魔法灵性远比我细敏。不过,就算对我来说,也有那么几样东西会干扰我施法的能力——我相信所有魔法师皆是如此。盐瓶、花楸树、一小块圣饼——这些东西必会使我惶恐不安。我并不是说有它们在我就施不了法,只是我在编纂咒语的时候总要把它们考虑进去。要是这间屋里有什么东西您不喜欢,您只要言语一声,我马上把它搬走。”
那位先生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就好像完全不知道他在说什么。随后他突然大声发了话:“我的魔法灵性,是啊!你可真聪明!恰如你以为,我的魔法灵性是极高的!他们刚刚禀报我,说你近来到手了一件法力极强的物件!破法戒指?洞穿瓮?还是什么这类的东西?祝贺你!快把这物件给我看看,我马上就把它的历史和正确用法讲给你听!”
“其实没有的,”阿什福德惊讶道,“我没有这种东西。”
那位先生皱起眉头。他先是死劲儿盯住桌子底下半掩着的一只尿壶,后又盯上一枚丧戒——戒指镶了幅画在象牙上的微型天使像,目光最终落到一个彩绘陶罐上,这罐子以前盛过糖渍桃子和李子。“兴许这东西你是偶然得来?”他问道,“这类物件法力会是很强的,即便魔法师本人也察觉不到它们就在近旁。”
“我真不这么以为,”阿什福德道,“比如那罐子,我是从热那亚一个糖果店里买来的。一模一样的罐子,店里还有好几十个呢。我无法解释为何只那一罐有魔力,别的就没有。”
“没,确实没办法,”那位先生附和道,“并且这屋里似乎真找不出什么来了,除了些寻常物件。我的意思是,”他赶快补了一句,“除了我意料中有您这般禀赋的魔法师家里应有的物件。”
片刻的沉默。
“我的请求,您还未答复。”阿什福德道,“您多了解了解我才能做决定。这也是理所应当的。等过个一两天,我会赏自己个面子恳请您再来作陪,到时候我们再深谈。”
“与您这一谈,别有滋味。”那位先生道。
“我希望只是个开端。”阿什福德客气地答道,并鞠了一躬。
那位先生也鞠躬回礼。
随后阿什福德解了他身上的召唤咒,那位先生瞬间便消失了。
阿什福德欣喜若狂。他觉得他应当坐下来,秉持学术精神,把看到的一切审慎地做个记录,可实在忍不住又跳、又笑、又鼓掌。他甚至来了几段土风舞;那浮雕木头人的腿脚若不是固定在木头柱子上的,他准把它当作舞伴,抱着它满屋飞旋了。
待手舞足蹈的劲儿一过去,他真恨不得马上给索恩去封信。事实上他都已经坐下动笔了,预备在信中好好耀武扬威、冷嘲热讽一番。(“您听到这消息毫无疑问是会很高兴的……”)可后来他还是回心转意:“这么干只可能激得他把我的房子给变没或者别的什么的。哈!等我回到英格兰,他得有多气愤。我一回国就要把这事发表了。我等不及新一期的《仙仆》了,等的话,拖得太久。莫雷肯定怨声载道,可我管不了那么多了。往《泰晤士报》上发最好。奇怪他说那些关于魔法戒指、尿壶的胡话都是什么意思。我猜他是想知道我是如何把他成功召唤过来的吧。”
总之,看他现在这得意劲儿,说是把约翰·乌斯克格拉斯本人召唤出来并礼貌地对谈了半个钟头也不为过。唯一令他不安的,是事后点点滴滴地回忆起这次发疯的形式:“我觉得我变成拉塞尔斯或者德罗莱特了!忒可怕了也!”
第二天上午,史蒂芬·布莱克替沃特爵士出门办事。他先去伦巴第大街拜访一位钱庄主;又到小不列颠街跟一位肖像画师谈事;随后赶去桎梏巷找个妇女,把坡夫人做裙衣的要求交代给她。接下来的约会是要去一位律师的事务所。绵软的雪花纷纷扬扬从天而降,周遭皆是伦敦城里寻常的市声:马儿跺地、喷鼻息,马车吱嘎作响,小贩沿街叫卖,街门砰砰关闭,行人脚步噗噗踩在雪地上。
他站在弗利特街和教冠巷的交会处,刚掏出怀表(白毛先生的馈赠),周遭的声响霎时止住,仿佛一刀下去给削没了。那一刻,他觉得自己肯定是被震聋了,可还未来得及感到恐慌,他往四周一看,就发现怪事不止这一桩。整条街突然间空空荡荡。没了人,不见了猫狗,马匹和鸟儿也消失了。街上空无一物。
还有雪花!这才是奇中之奇。轻柔洁白的大雪花在空中浮着不动,一片片大如金镑。
“魔法!”他想到,心里直作恶。
他沿着教冠巷走了一小会儿,往街边店铺的窗户里看去。铺子里面还上着灯;柜台上的货物,或散着摆放,或摞成小堆——有绸缎、烟草、乐谱子;炉里还生着火,可火苗凝住不动。他把目光收回来,才发现自己已经在雪织起来的立体花边里钻出了个通道。这是他有生以来所见过的最为奇特的异象。
于无处之中,一个饱含愤怒的声音喊叫起来:“我以为我对他免疫!他这是用了什么鬼把戏?”白毛先生突然在紧挨着史蒂芬的地方现了身,满面怒火,双目炯炯。
由于惊吓过大,史蒂芬一时间以为自己准会晕倒在地。可他深知白毛先生多么看重沉着冷静,于是尽可能将惊恐藏起来,倒抽一口气,问道:“对谁免疫,先生?”
“还能有谁,那魔法师呗,史蒂芬!那魔法师!我以为他准是到手了什么强力物件,才能发现我在近旁。可我在他屋里什么都没找见,他自己也发誓说根本没有这类东西。为了保险起见,我刚花了一个钟头走遍这星球,检视了每一枚魔法戒指、每一只魔法杯子和磨盘,可哪一样都没丢,都还待在我印象里它们待的地方。”
解释得这样不完全,史蒂芬也推断出那位魔法师一定已将白毛先生召唤过去并与之对谈了。“可是,先生,”他说道,“过去有段时间,您确实是希望协助魔法师,与之作法并收获他们对您的感恩的。您当时来救坡夫人,不正是这个缘故吗?兴许您会发现,结果比预想的要好呢。”
“哦,兴许吧!不过我真不这么觉得。我告诉你,史蒂芬,除了被他随叫随到这点麻烦以外,后半个钟头真是我千百年没经历过的枯燥。我从没听过有谁那么能说的!我从没见过有谁那么自以为是的。自说自话、无暇顾及他人意见,这样的人我特别讨厌。”
“哦,确实,先生!真是特别气人。并且我猜,既然您要忙着对付这位魔法师,推我做英格兰国王这事咱们可以先放一放了吧?”
白毛先生拿自己的语言特别激烈地说了句什么——估计是在赌咒。“我看你说得没错——这比所有事情加一块儿都更让我生气!”他思索片刻,“可话说回来,情况也许并没咱们担心的那么糟。英格兰这些魔法师大都蠢得可以,他们想要的总是那一套:没钱的想要拔不光的萝卜、舀不尽的粥;有钱的想要更多的钱,或要称霸全天下;年岁小的则想要讨公主、女王的芳心。他只要张口,想要哪一样我都给他。那东西将来准带给他无尽的烦恼。我曾经屡试不爽。他于是就会心烦意乱,你我就可以继续开展将你推上王位的计划!哦,史蒂芬,我多么庆幸我来找了你啊!你的话在我听来永远比任何人都英明!”说到这儿,白毛先生的怒气瞬间蒸发不见,化作满心欢喜。太阳居然也从云背后露了面,那奇异的浮雪围着他们一闪一闪(虽然史蒂芬说不好这究竟是不是白毛先生所为)。
他刚要指出自己根本没那个意思,白毛先生霎时就不见了。行人、车马、猫狗瞬间全都回来了,史蒂芬直直撞到一位穿紫色皮罩衣的胖妇人身上。
阿什福德从床上起来,心情极佳。他连睡了八个小时一醒没醒。几个礼拜以来,这是他头一回没半夜爬起来研究法术。他决定放一天假,算是犒赏自己成功召唤出仙子。十点钟一过,他便在格雷斯蒂尔一家下榻的寓所现了身,格家人正在吃早饭。他应邀入座,吃了些热面包,喝了点儿咖啡,对格家小姐和姑姑说他任由她们使唤。
格家姑姑很乐意把对她那份儿好意匀给自己的侄女。格小姐跟阿什福德一起阅读关于魔法的 书,度过了后半个上午。书有他借给她的,也有在他推荐下她自己买的,包括波蒂斯海德的《写给孩子看的乌衣王的历史》、希克曼的《马丁·佩尔传》以及海瑟-格雷的《牛首怪之详解》。这几本书是阿什福德刚入行时读过的,他觉得好笑,因为书中言论如今看来是那样简单,几乎算是天真了。天下最惬意的差事,莫过于把这些书读给格小姐听,回答她的问题,聆听她的见解——迫切、有悟性,虽则在他看来有点儿过于正经了。
一点钟的时候,吃了些冷荤作淡饭,格家姑姑说大家坐着不动已经够久了,提议出去走走:“我敢说,埃文先生,呼吸呼吸新鲜空气,您是会喜欢的。搞学问的大都不注意锻炼身体。”
“我们这帮人真是糟糕,夫人。”阿什福德乐呵呵地赞同道。
当天天气很好。他们在一条条小街窄巷之间漫无目的地穿行,开心地发现了一个又一个引人入胜的物件:一只小狗浮雕,嘴里叼了根骨头;一座圣坛,供奉的圣人他们谁也不认得;一排窗户,窗帘子初看以为是最精致的网眼纱堆叠起的厚帷幔,细看才知只是蜘蛛网而已——铺天盖地、牵牵绊绊,布满了窗内房间的各个角落。他们没有向导帮他们做解说,周围也无人可问,于是他们自己编造起这些东西的来历,权当自娱自乐。
暮色将临之际,他们来到一处冷飕飕、光秃秃的小广场,广场中心有个水井。这地方荒凉空寂得令人奇怪。地面铺的是年代久远的砖石。墙上挖出来的窗子少得出人意料,就好像这排房子集体被广场干的什么勾当给冒犯了,毅然决然背过身去,往别处看。广场上有家米米小的铺子,貌似别的不卖,只卖颜色种类无穷无尽的土耳其软糖。铺子没开,格小姐和姑姑透过窗户往里看去,发表心中的疑问——不知何时会开门,以及以后还能不能再找到这里来。
阿什福德四处溜达着,心里没装什么特别的想法。空气冷得很——冷得令人痛快——头顶的夜空里出现了第一颗星。他突然发觉身背后有种奇异的刮擦声响,于是扭头看看是什么在出声。
这小广场最暗的角落里立着个东西——那模样的东西,他从来没见过。那东西是黑色的——黑得仿佛是拿周遭的暗影做出来的。头或顶部的形状像一把老式轿椅——在巴斯偶尔能见到这种东西,载着老贵夫人在城里逛。顶上开了窗户,黑色的窗帘从这头拉到那头。窗户以下的部分缩成一只黑色大鸟的身子和腿脚。那东西戴了顶黑色高帽,手持一根细瘦的黑色手杖。那东西没有眼睛,可阿什福德能觉出来它正瞅着自己呢。那东西正拿手杖的尖儿在铺路石上来来回回地刮,那抽搐般的动作很是可怕。
他觉得他应当感到害怕。他觉得也许他应当施点儿什么法术保护自己免受其害。消散咒、驱赶咒、防御咒从他脑中飘过,可不知为何他一道也抓不住。虽然那东西透着那样的邪恶和狠毒,他却坚信至少目前它对他或者任何人都没什么危险。那东西更像是一个未来邪灵的预警。
他刚开始琢磨格雷斯蒂尔一家见了这突然出现在他们身边的恐怖之景都是什么反应,脑海里便有什么动了一动;那东西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格大夫粗壮的身形——格大夫一身黑衣,握着把手杖。
“啊?”格大夫冲他喊。
“我……我请您包涵!”阿什福德喊回去,“您刚刚说话了?我在想……想别的事儿来着。”
“我问您今晚打不打算跟我们一起吃饭?”
阿什福德愣愣地看着他。
“出什么事了?您不舒服吗?”格大夫问。他看着阿什福德,目光甚是尖锐,就好像他发现这位魔法师的神情或举止上有令他不满意的地方。
“向您保证,我一点儿事没有。”阿什福德道,“并且我很乐意一道吃晚饭。没什么比这更讨我喜欢了。只是我已经答应了拜伦勋爵四点钟跟他一起打台球。”
“我们得叫艘刚朵拉再回去了,”格大夫道,“别听鲁伊莎嘴硬,我看她实际已经累得很了。”(他指的是格家姑姑。)“您跟勋爵在哪儿见?我们让船夫给您送到哪儿去?”
“谢谢您,”阿什福德道,“我还是走路回去吧。令妹所言极是,我缺的是新鲜空气和日常锻炼。”
听说阿什福德不跟他们一起回去,格小姐略感失望。夫人小姐同魔法师道了个拖沓冗长的别,还彼此提醒了好几回,说不出几个钟头便又能再见了,直拖到格大夫对他们仨都丧失了耐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