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来得正好。”
仓踽兴致颇高:“恰好今日我们去看热闹。”
“什么热闹?”
对于还在秘境之中这一点全然在叶长欢和顾斯恶的意料之外,梵天秘境没将他们弹出去,那便说明仓乾还有什么是他们没看见。
现在听仓踽出言,两人下意识反问。
仓踽闻言不知想到了什么原本没心没肺的脸上微不可闻的滞了一下,转瞬大手一挥:
“自然是去看热闹!”
说到做到,而今仓踽已然元婴,他能说是热闹的,那一定不是什么无关紧要的小事。
两人跟着他往青云宗的方向而去。
途中依旧看得见满目疮痍,虽然妖兽来往远没有之前的猖獗,却也不少。
若两个人没记错,千年前的东洲是最早沦陷的,自然也是妖兽最多的。
“不愧是天道之子,当初他一入天门,但凡是人族的城池,都骤然出现了一层灵气屏障庇佑,就是妖界大能也难以破开,这百年来,给了人族年轻一辈喘息的时间,现在好了,仓宗主决定和妖族直接了断,当真是我人族之喜啊!”
青云宗外人群汹涌,来往修士说话声音并不小,叶长欢闻言下意识:“仓宗主?”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
听见她出声的修士警惕的扫了半晌,确认对方的确不是化形妖兽后才开口:
“你这是闭关得有百年了吧?这你都不知道?奉天宗的老宗主在现在的仓宗主从天门之中出来后就退位闭关了,如今人族在之前的接连败退中挽回了一局,虽说不至于占上风,但至少有希望不是?”
之前的人族是什么样子?
五洲之中唯有中洲还在苦苦支撑,却也在逐渐沦陷,更别说天下人修大能接连陨落,年轻一辈还没来得及成长起来就直接“夭折”。
说是走到绝路也不为过。
如若不然,当初也不会举全族之力,也要将仓乾送入天门。
现在有了仓乾的阵法庇佑,妖族难以进入人族城池,城内的妖族自然便没了支援,是以也算给了人族反击和成长的机会。
百年之限,这个时间对人族而言太短,虽妖族来说却太长,尤其是最近边界开始暴动,双方已然到了不死不休的地步,妖族忍不了了,人族也不想再这么窝囊下去,事情到这个地步,总要有一个结果。
“而今五洲天骄齐聚一堂,诸位,妖兽边界之事,便拜托了!”
高台之上,成百千名年岁尚且一百有余的年轻一辈面色肃穆,他们修为皆在化神以下,元婴以上,放在大战之中算不得多亮眼,但若只是拖住时间,稳住妖兽边界的话,便绰绰有余。
青云宗宗主朝众人拱手,身边赫然站着腰挂长剑的李疏狂,以及……
“杜前辈、明昭前辈和……”
顾斯恶表情一变:
“莫前辈!”
他们终于明白现在是何时了。
那群人之中,杜涟漪代表奉天宗,明昭作为西洲无极宗宗主亲传,在驻守妖兽边界一事上便主动提出前去,早已待满了十年,现在是作为上一届驻守的弟子前来送行。
但此次前去之中的人里,站在最前面的不是莫琮又是谁?!
离莫琮不远处,叶长欢还瞥见当初在妖兽边界消散的澹台月!
两千年前的澹台月真的与莫琮等人并不相识,一身蓝衣干净利落,正侧头与人低语。
“你们居然记得他?”
仓踽挤在人群里对两人还记得莫琮颇为新奇:
“那家伙这次可是领头!这犊子给他装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什么正人君子,呸!一转身就往明昭屋子里跑,抱着枕头自荐枕席,不要脸!”
叶长欢:“……”
她觉得哪儿不对:“比起前一个,我更好奇,你是怎么知道的?”
大汉理直气壮:“因为本大爷当时就在明昭屋里啊!才打开被子要睡觉,就看见那晦气玩意儿,吓本大爷一跳!”
顾斯恶听他的话,思索了两秒,然后猛地看向他。
叶长欢脑海里,系统也吃瓜:【宿主,你师尊居然真的是情敌欸,他居然能上那个明昭的床!】
叶长欢头脑风暴:“闭嘴!”
大汉也察觉到两人眼神的怪异,眉头一皱:“那么看着本大爷干嘛?鬼鬼祟祟!和当初莫琮一个鬼样子。”
亦或者说莫琮表现的更不含蓄一些,左右那晚莫琮的鬼叫声是响彻了一屋,但也仅仅维持了几秒就被明昭一个术法堵住了。
后者无视了他心碎的表情。
可谓冷酷无情。
也是,这百年来人族年轻一辈无不抓紧机会修炼,莫琮再想挽回心悦之人也得在不耽误正事的情况下,尤其是明昭自请入妖兽边界十年的时间里,两人除了莫琮单方面的书信从未见过一面。
这一次莫琮前来,也是因为他是新一届前来驻守的修士,这个曾经北洲最是傲气的剑修死皮赖脸追了百年,抱着枕头想着不能再含蓄了,巴巴就躲起来自荐枕席,然后满心满眼的等着心悦之人打开,却不想一抬眸,就是一长粗犷大汉的脸。
“……”
那天莫琮哭了多久不得而知,左右仓踽是没睡好,许是哭的太过肝肠寸断,明昭愣是哄了半宿。
无他,仓踽是偷偷混进来的。
过去十年,他皆在妖兽边界驻守,但却死活不愿暴露身份,明昭自然知晓他心中的心结,他不愿与那位新上位的奉天宗宗主有任何瓜葛,即便那是他曾经最在意的大哥。
作为旧识,还沾亲带故,明昭会给他打掩护无可厚非,所谓明昭的屋子,里面住的从来都是仓踽。
“不过看在他要去妖兽边界的份儿上,本大爷姑且来送送他吧。”
大汉傲然,瞥见青云宗宗主身边的杜涟漪,到底站在原地混在人群里,没再动过。
“不行。”
顾斯恶看着莫琮等人的身影,定定:“他们不能去。”
说着就要一跃而起,朝着高台而去。
但却被仓踽牢牢抓住:
“这可是大事,不是乱来的地方!人族生死存亡,尔等可以怕死不愿去,但若胆敢扰乱军心,就算是旧识,本大爷也不放过!”
“可他们会死!”
顾斯恶咬牙看着他。
叶长欢同样欲动,拔刀盯着高台上的青云宗宗主:“他说得对,东洲会叛,此次前往的人族修士,无一例外,十死无生!”
仓踽一顿,眼中的震惊和错愕短暂出现又立刻化为疑惑:“你们胡说八道什么?反正不许去。”
这不对劲,即便东洲会叛听起来不可思议,可仓踽绝不可能听之无意,至少事关重大,他多少会留个心眼,偏偏他现在并非如此,反而毫不在意的摆手。
“阻拦不了的。”
一个清冷的声音响起,灵气传音,闻声的两人警觉看去,宫叶不知站在三人不远处听了多久,见两人看向自己继续道:
“这秘境之中,我等只要开口说出千年之后的事,他们就会如莫名接受我等突然出现的情况一下,要么淡忘要么将一切合理化,是以,你就算说一万遍,他们也不会在意,我等无从改变。”
无论是改变过去,还是现在。
顾斯恶停止了动作。
叶长欢松开手。
也是这时,他们才发现原本拥挤的人群之中,不少熟人便隐匿其中,不远处的帝文珺元儒庄俟等人,站在最前面的,是樊承和云逸,以及跟在宫叶身后的陈文轩云淮。
“这里一切发生得很快,该是快要结束了,不出意外,我等很快就能出去,只需要静静看着便好。”
宫叶开口。
她才说完,目光扫了一眼两人身后,立马低垂眼眸,宛若一个路人。
仓踽同样脸色大变,身边之人一手一拉一个,低声:
“快走!”
元婴大能速度果然就是快,没一会儿就到了数十里外。
可惜还没能更进一步,耳朵就被灵气揪了起来:
“走?走什么呢?看见师姐不打招呼,一跑就是百年,躲得倒是顺溜,你知不知道,师尊和你哥找了你多久?我和重华每走到哪儿,都得托人问问。”
杜涟漪的身影出现在不远处,稳准的逮住仓踽,她身侧是晚一步赶来的李疏狂明昭等人。
莫琮瞧见顾斯恶和叶长欢:“是你们?”
两人没来得及回答,一阵灵气波动就闹出了大动静,仓踽挣脱开杜涟漪的灵气束缚,原本平和的面孔变化,有那么一瞬间,叶长欢仿佛看见了百年前那个小少爷与眼前之人重叠:
“那不是我哥!也不是我师尊!你更不是我师姐!你、你们都是一群骗子!若非我当初去了秘境,你们是不是就骗我我爹和娘是战死的了?!还要我回去?”
他眼眶微红,却也凶狠:
“本大爷在外面你们就偷着乐吧,若是回去,谁知道本大爷会不会对你们那个天道之子做出什么事来?”
“仓踽!”
杜涟漪厉声。
“仓小友,当年之事是迫不得已,仓宗主同样事先不知,他自从秘境回来从未有过一日停歇,整个人族所有人都巴巴的看着他,是以他不敢出错,一错就是千百人的性命。”
李疏狂不忍:“若你不认也就罢了,但若你心中有几分念想,你至少去见他……”
想到仓乾要做的事,李疏狂低下头:“最后一面。”
“什么意思?!”
仓踽声音拔高:“我哥……仓乾又要乱搞什么?!”
没人会怪仓踽,作为家中幺子,他自幼父母恩爱,仙道顺遂,却因为一朝天命,从此丧父丧母,改道苦行,“罪魁祸首”还是他此生最为拥护的大哥。
他一日之间吃遍了大半的苦,醒来那个最该被他怨恨的人却与他一门之隔,又因为与妖族紧张的局势,无人腾得出手来安慰他。
那个骄纵的小少爷,自己担下了所有的怨恨、苦楚,他也大哭大闹,可他哭得晕厥,醒来时才发现,最疼爱他的人再也不会回来了,会骂他兔崽子会给他出气的人也不在了。
漫长的岁月里,他一个人吞下苦果,崩溃、挣扎到怨恨,他踏遍了千山万水,吃了世间百苦,最后学会了包容和自愈。
可也没人会指责仓乾,所有人都瞒着他,天门之前那数道血阵,将是他此生无法释怀的执念。
他们都没错。
可若他们都没错,那又是谁的错?
……
夜明星稀。
杜涟漪和仓踽有话要说,莫琮和明昭拉着“他乡遇故知”的两人一起送行。
莫琮倒是很高兴,尤其是对顾斯恶。
“道友,还别说你虽然看起来是一个冰疙瘩,但是看得倒是通透,若无当初你点醒我,我还不得把媳妇丢了?”
莫琮爽朗一笑。
顾斯恶情绪不高:“你要去妖兽边界?”
“那是自然!”莫琮斗志昂扬,一腔热血。
“你不能去。”
然后听见这句后脸一挎,友善的神色化为审视和锐利:“你这话什么意思?莫非当我是贪生怕死之辈不成?!你羞辱我!”
到底是当年北洲牛气冲天的第一,脾气不见得多好,此时手落在剑柄之上。
与对面那张面无表情的脸对望,气氛僵硬。
一只手挡住了两人的视线,叶长欢和善一笑:“道友误会了,我阿弟并非那个意思,只是听闻你要去妖兽边界,关心则乱而已。”
“真的?”
莫琮扬起下巴。
“自然是真的。”
叶长欢打了圆场,用了缓和的话术:“只是道友,那妖兽边界真的非去不可吗?”
“那是自然!五洲之中,东洲最弱,又紧靠边界,妖兽横行,早就如同炼狱,若是我等不去驻守,那东洲百姓的命怎么办?我知晓你们的意思,不就是死吗?我莫琮又非什么特殊之人,之前去的千万修士何人不是天骄,他们去时也抱着必死的决心,我为何不可?能死在战场上,值了!”
莫琮毫不犹豫。
抬眸却与女修一双眼睛对上,她轻声:“但若是东洲叛了,此去十死无生,这样的死,还值得吗?道友也还要去吗?”
“怎么可……”莫琮想要反驳,这人胡说八道,可他看着那双眼睛,又看向女修身后另外一双眼睛,没来由的有些慌乱,总觉得他们说的便是事实。
但,
“若是真的,我……我也去。”
他张了张口,咬牙:“有些事总得有人去做,东洲叛了罪该万死,可这并非我等不去的理由!妖兽边界如此紧要,我等势必要拖延时间,不可能因为一洲之乱,就舍弃整个人族吧?”
他像是怕叶长欢再说出什么,一挥手:“左右老子做了问心无愧!更何况你们说的还都是假的!”
也是此时,不远处明昭在唤他:“愣着做甚!?云舟快启程了!?”
“来了!”
莫琮急忙答应,想到什么回头看着两人:
“虽然也并不多见得熟悉,可总觉得你们二人像是认识多年的故人,若、若你们说的是真的……”
他顿了顿,就此转身:
“那便劳请二位为我收尸,莫要让明昭来,我死了一定难看,她瞧着闹心,会不高兴的。”
他那一刻的语气满是悲戚,却在看见不远处的女修时咧开嘴角。
“笑什么?丑死了。”
一只乾坤袋丢在他怀里,他就势打开,里面的丹药和灵草码得整整齐齐。
女修像是不在意,吹了吹飘在眼前的树叶:
“不过是些破烂罢了,丢了浪费,卖了也没人瞧得上,丢给你倒是个好去处,果然收拾收拾,我这儿都干净多了。”
大乱之下,丹药和灵草何其珍贵,怎么可能会有旁人瞧不上的道理,更别说这些丹药灵草,本身就成色不低。
莫琮眼眶一红。
明昭被他盯烦了,没好气:“喂,那儿我呆了十年都活着回来了,你可别那么没出息死了,若是如此,那是真的丢人,我绝不会为你收尸。”
北洲剑宗曾经的年轻一辈第一,此刻抹了一把眼角,笑出声:“嗯。”
他没再耽搁,踏上云舟,站在最前头,忍不住朝着心悦之人扬声:
“我乃剑宗天才,只有妖族死在我剑下的份儿,放心吧,他日回来,老子风风光光!你可以一定要记得我,不能忘了!”
明昭轻声:“好。”
“离那个小白脸远一点!”
“知道了。”
难得这么好说话,他就是趴在云舟之上也要多谈一个条件:“那、那你原谅我了吗?”
当初他口不择言,一追悔就是百年。
明昭看着那张脸,郑重的道:
“莫琮,本姑娘不吃回头草,十年,只有十年,十年之后若你没回来,本姑娘便与他人结为道侣亦或是独行一生,也再不与你纠缠下去了。”
云舟上的修士眼睛瞪大,奈何距离越来越远,他挥舞着手,急忙:
“回来!一定回来!这可是你说的!不许反悔!十年之后,我定来娶你!”
他的身影越来越远,远到消失不见。
让那被他嘱托的二人来不及回答他:
怕是不行了。
东洲一叛,尸堆成山,血流成川。
尸首早已分不清何人是何人,唯有一把锈剑伴着枯骨腐朽千年,再次回见,就连执念也消散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