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昭原本勾起的嘴角一收,周围的山水化也在跟着扭曲,此地成为了一片混沌。
那张明艳的脸浮现了明显的褶皱,发丝掺杂了大量的花白,她在飞速的变化,最后垂垂老矣。
“前辈……”
顾斯恶瞳孔微颤。
年轻坚韧的目光早已不在,更多的是威严和年长者的稳重,她侧头,连声音也苍老下来,扫了一眼顾斯恶腰间的锈剑:
“你这剑,不错。”
一如妖兽边界,那个骑着铁马而来的修士,见他第一面,也是这句话。
随后看向叶长欢:“这一届的九宗大比不愧为千年最为繁盛的一届,弟子的确敏锐,不过我记得我好像从暴露过自己的身份,你又是如何猜出来的?”
自仓乾成为梵天秘境新的主人之后,原来的老道自然也就此离开,大战之后的明昭处理完宗门事宜,独自去了一趟妖兽边界,那儿早已密不透风,从外界看过去什么也看不见。
无人知道修士在那一刻想了什么,此后转身自请成为新的镜灵。
按情况她会在仓乾进入天门之时指引这些弟子获得机缘,不过这一届刚好巧遇上届镜灵,她索性并未露面。
“其实这一切原本也并无破绽。”
叶长欢摇了摇头:“但老前辈说过,梵天秘境还有一个真正的镜灵,一开始我并未在意,但就在方才前辈出现的时候,我突然就想起来,这里是梵天秘境。”
“什么意思?”
明昭一笑:“莫非你这都能忘了不成。”
“不。”叶长欢抬头,冷静的道:
“正因为这里是梵天秘境,本该是历练之地才对,天门一事和东洲之叛出现是情理之中,但莫琮前辈与你在这些事中并非至关重要的节点,却也细致无比,就成为了破绽。”
难怪,梵天秘境里的每一件事都像是旁观者放给他们看的,唯有莫琮和明昭之事,虽然穿插其中,但却极为细致。
是以,后者或许并非是旁观者放给他们看的,而是当局者自己沉沦其中。
明昭就是那个当局者。
她两千年来看守秘境,带着每一届弟子重复当年之事,又何尝不是一种自欺欺人?
“啪、啪、啪。”
明昭拍着手,眼中闪过赞赏:
“猜的不错,不过不必用那般目光瞧着我,我所修本就是逍遥道,与杜长老一样从心而为,是以在这里依旧能不误修行,我倒也不是那为了往事舍弃仙途之人。”
到底是西洲曾经独领风骚的天骄,她不否认自己对往事的眷恋,但自怨自艾耽误修行,显然也不是她这样傲气之人做出来的事。
“前辈现在还未曾放我们出去,是有话要说?”
叶长欢恭敬。
“是也不是。”
明昭眼尾上扬,语气温和:
“我只不过是好奇奉天宗收了凶道弟子,还得了九宗大比第一,是以想要多看两眼罢了,你是杀戮道?身上杀气倒是极重,可惜血气不够,可曾大开杀戒?”
谈及道义,叶长欢并不隐瞒:
“晚辈并不认为杀戮道便非得大开杀戒,若真的杀的越多越强,那过往的杀戮道修士,怎么就没得道成仙反而半路夭折?更何况我并非杀人狂魔,旁人与我无冤无仇,我何故一言不合便杀之?
此外,前辈该是记错了,本宗收的是两位凶道弟子,并非一位。”
“你对你自己的道义倒是见解颇深,或许你之所言并未有错,可大开杀戒和乱杀无辜从来都是两回事。”
叶长欢只觉自己的思路被点起波澜:“前辈的意思是……”
明昭:
“凶道之所以是凶道,并非它虚有其名,若是你如今的杀戮道是一把宝刀的话,若是没有一场大开杀戒来积攒血气,那便是一把从未开刃的宝刀。”
凶道就是凶道,它注定要用血腥和杀伐来开刃,不是小打小闹的几十人亦或是百来只妖兽,相反,是一场真正的杀宴,血流成川,甚至伏尸百万。
这就是凶道的本性。
永远掩盖不了的劣根。
“不过也是奇怪,原本这种事就算仓踽这个师尊不称职没提醒你,仓宗主也绝不会忘记的才对,为何你却一点也不知道?”
明昭困惑不解,无意抬眼看见顾斯恶,突然一笑:
“至于两个凶道?谁给你们说修罗道是凶道的?这世间三千道义,真正的凶道从来只有一个,那就是杀戮道,能称得上半个的,该是那个半途未能改道成功的千杀道。修罗道?不过是误入歧途的人多了,将之污名化罢了。”
像是看出两人的不解,她继续道:
“这世间三千大道,一共分为两类,仁道和凶道,其中仁道就占两千九百九十九,也就是说,这些道义不管如何走下去,最后都是殊途同归,逃不过一个‘仁’字。
而凶道唯有杀戮道独占其名。”
“是以修罗道,是仁道之中最大的那一分支。”
话音落地,剑修原本万年难有表情的脸难得绷不住了,倒不是因为自己道义突然换了个分类,而是他上辈子受尽背弃,这辈子下定决心就是要做个铁石心肠的坏人的。
修罗道以恶入道,一看就知道不是什么好东西,他也算得偿所愿。
但现在告诉他,他这个铁石心肠的坏蛋最后会变成最好的那个好蛋。
论谁谁绷得住?
“修罗道以恶入道,如何不是凶道?”
顾不上恭敬,剑修据以力争。
明昭丝毫不慌,直戳痛点:
“你如今精神力早已到了鸿蒙境后期,试问你自己不知道所谓的修罗道以恶入道,不是要你作恶多端,而是要你参悟恶从何来?世间惨死之人的戾气皆为你所接纳包容,借刀杀人是恶、伪善自私是恶、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也是恶……”
顾斯恶一哑,他倒想说不是。
但身边还有个叶长欢,他还没忘记自己在天罗宗参悟道义时与她说过同样的话,更何况他并不善扯谎。
剑修眉头微皱,索性找了实证:
“可另外一人也是修罗道,他并非如此得道。”
“早些晚些的事罢了,若是他能参悟,大道他行,若是参悟不了这一点,那就走火入魔,左右也不是第一个了,不过这个你不用担心,毕竟你现在已明了。”
明昭三两拨千金。
顾斯恶:“……”
【宿主,这个炮灰反派日后不会成为大善人吧?】
系统幸灾乐祸。
叶长欢抱臂:“难说,说不定能扶着老太太过马路呢?”
这两人一统斗智斗勇走了一路,虽然有一个并不知道对方的存在,但不妨碍系统与之的仇恨度和叶长欢持平。
一想到那个挥剑杀人不眨眼的冷面剑修和旁人正打得刀光剑影,突然就来了一句:“此战先停。”
随即一个转身留对手风中凌乱,自己淡漠落地,身影挺拔笔直,眼神不可一世,然后……高冷孤傲扶起路边的老太太。
被人由衷的夸赞:“小伙子真是个好人。”
一心想做个坏蛋的剑修:“……”
画面感太强,一人一统邪恶:“嘿嘿。”
“好笑吗?”
“颇为滑稽。”
“你笑出声了!”
剑修咬牙切齿。
叶长欢回神,咳了一声:“下次注意。”
那就是真的笑话他喽。
“顾斯善!”
他生气了。
“在呢在呢阿弟。”
叶长欢收起笑容,实话实说:
“做个仁善之人,并非是坏事。”
他当然知道!
再者所谓仁道并非真的是处处发善心,相反,这三千大道中,除了杀戮道都归为仁道,也不见得人人和善。
他们依旧杀伐果断,当斩则斩,此中亦有险恶之人。
此处之“仁”,指的是对天地的大义,那是他们走到最后的终点,而不是过程。
“就如你们宗主,可知他修的是何道?”
明昭开解。
边上两人竖起耳朵。
“天道之子一出生便是极品天灵根,所修之道,并非三千大道之中的一道,而是那三千零一,也就是真正的——仁道。”
他自一出生就是为了不让人族灭族而来,这一路用的手段杀的妖兽人修从来只多不少,但这并不代表他不“仁”,若是他从天门之中出来之后遵从天命,挽救了人族,他即可成仙得道,这是大仁。
偏偏他反其道而行之,妄想灭族妖族,刃下不愿留活口,实属逆天叛道,自遭天谴。
该说的已经说完,明昭不愿留人,抬手两人身后的漩涡再次浮现,她逐客:
“秘境已开,你们且出去吧,不过秘境出口本就紊乱,你们出去的落脚点只能保证在五洲之内,并非原来的奉天宗,落地之时,且注意当心。”
各自得知了自己道义的辛秘,两人还需要时间理清,闻言恭敬拱手:
“晚辈谢过指点之恩。”
明昭闭上眼睛点了点头,没去看两人离开的身影。
一如千百年来她皆是如此,送走一行人,便专心修炼,待下次闭关结束,新一届的弟子就会前来,她再次化为年轻时的模样,放任自己短暂沉溺于往事之中。
可惜这次不行了。
她知道了外界的情况,必然是会出去的。
“前辈。”
身后传来声音。
她微惊回头,叶长欢站在漩涡边缘,离开的剑修去而复返,手中多了一块折叠整齐的布料。
布料毛边粗糙,像是有人从衣摆之处慌乱之间撕下来的,上面隐隐看得见干涸的血色字迹。
顾斯恶双手奉上:
“晚辈有幸得莫琮前辈的传承之剑,曾在妖兽边界得见灵身,受莫琮前辈之托,将此物交予前辈,以此了结残愿。”
“……”
明昭指尖微颤,她就此接过布片,周围万籁俱寂,那布片缓缓打开。
时间仿佛回到千年之前,那个知道自己会死在杀局之中的修士慌乱撕下自己的衣袍,咬破手指,一笔一划的写下了染血字迹:
“上表天庭。上奏九霄,下鸣地府。晓禀众圣,通喻三界,诸天祖师见证。天地为鉴,日月同心,若负佳人,便是欺天。欺天之罪,身死……”
她眼眶一红,艰涩:“道消。”
那是一封来自千年前的婚书,却是残卷,因为写下之人有意抹掉一行,实为——佳人若负,便违天意。
他没写下那一句,却知自己定负佳人。
欺天之罪,身死道消。
一语成谶,自此再无故人消息传来。
……
此时,秘境之外。
妖界禁地,外面妖兽着急来来往往,声音不断。
“派兵派兵!怎么还不派兵!”
“可是人族又有什么新动静?!”
“那个遭天谴的奉天宗宗主你又不是不知道?!现在这般局势,谁赢还不一定呢!不过说起新动静,算起来,之前那些进入梵天秘境的该出来了吧?!妖主说了,全都杀了,一个不留!”
“就怕再出一个天道之子,也是该的。”
声音越来越远,黑暗里有什么东西睁开双眼,灵气外溢,金色的竖瞳转动,原本巨大的长尾翻滚。
咔咔——
禁地之中的结界遭受不住皲裂开来,砰的一声骤然炸开!
一头黑龙破界而出!
原本镇守的妖兽惊恐:
“少、少主!”
面上如此,暗地里却想要通知上面,被关起来闭关的少主逃出来了!
奈何它还没动手,就被一道灵气打翻在地。
那头黑龙黑气缠绕,再次清晰时已是一张妖治邪气的脸。
他看向远处的方向,眼中满是势在必得的眷恋:
“师尊……”
蓬莱
此处仙山一改往日祥和,来往弟子脚下匆忙。
气氛紧张,原本修为低的百姓不敢多言。
稚子懵懂,看着往日里的大哥哥大姐姐目不斜视,面上茫然:
“长乐姐姐,你也要走吗?”
坐着他身侧的女子眉目柔和,手中编织的花环精巧不已,闻言轻笑:
“怎么?小宝舍不得?”
她才说完,已经有一名蓬莱弟子急步走到她身后:
“师姐,妖族少主自己偷偷逃出去了,瀛洲那位还没消息,大师兄早早就被掌门召唤,该是准备下界。”
“嗯,我已知晓。”
她脸上并无波澜,却是并不怎么在意。
那弟子迟疑了一下开口:“大师兄一直让人注意着那个进入梵天秘境的九宗大比第一,好像叫顾斯善,时间过了这么久,该是也要出来了。”
原本编织的手一顿,女子抬眸,幽幽:“居然这么快,顾斯善……如此看来,我还得和师兄一道了。”
“你要走?”那弟子一惊:“可……你去做甚?”
“嘘。”
女修指尖落在唇边,嘴角勾起,狡黠眨巴眼睛:“你猜。”
这一幕像是一幅画,可身后的孩童却出声:
“长乐姐姐要走?但长乐姐姐不是在养病吗?姐姐的病好了?”
话音一落,那个本该是天灵根的修士指尖灵气一乱,原本精致的花环居然燃起熊熊大火。
“师姐!”
弟子惊呼。
见此的女修低下头,静静看着燃烧的火焰,那柔和的笑意僵硬,最后掌心收紧,将一切化为齑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