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肆里有了林红锄后,胥姜便有功夫去倒腾她的雕版了,自搬来京都后,它们便堆在后院的版房之中不见天日。

眼见着要开始刊印《蒙学新集》,得先将旧的整理出来,腾出位置,日后才好刻新版和印刷。

这些旧雕版在旅途搬运中散乱、缺损,她都要将其清理出来,分门别类,归纳成册,好重新补雕、修复。

其中有买来的、有师父刻的、有她自己刻的,还有些是非常珍贵的名家残版。

她足足整理了两日。

袁祖之上门时,听林红锄说她在清理雕版,也不顾脏乱,硬要来帮忙。

结果是越帮越忙,越帮越乱。

胥姜只好哭笑不得地将他请了出去。

他十分不满,“胥掌柜,你有好东西怎么还藏着呢?”

“不是藏着,是这一直都没来得及整理,有好些缺的残的还需要修补。您要是想看,也便等收拾停当再慢慢看,瞧这越弄越乱,岂不是平白耽误功夫,更看不着了?”

袁祖之这才作罢。

见两人灰头土脸的从屋里出来,林红锄见状赶紧倒水让他们净手洁面,又给他们分盏煮茶。

二人坐定,袁祖之才问起胥姜与继圣书局的纠纷来。早些日子他便想来看看,却一直没腾出身。

胥姜将事情三言两语的带过,又对袁祖之谢了茶,一谢他为书肆操心,二谢他许了胡煦一个好前程。

谈起胡煦,袁祖之十分满意,“竹春原先就是走错了路,如今扶正,简直一日千里,明年春闱必定高中。”

“再好的千里马,没有伯乐,也只能放逐野地,竹春有今日都是您的功劳。”

袁祖之被夸得面泛红光,随即想起一件事来,又竖起眉毛来瞪胥姜,“他要出诗集之事,为何不同我讲?又不是他杜回能帮忙,一个二个竟都瞒着我,我可是他老师。”

“谁瞒着你了?”说曹操曹操到,杜回自门口进来了,与他一起的还有楼敬。“还没进门便听见你在编排我。”

“你俩怎么来了?”

“就你来得?咱们来不得?”

胥姜赶紧起来见礼,又请两人坐下,亲自奉茶,又让林红锄上了些佐茶小食,让几人边吃茶边聊。

杜回将诗集带了来,分给几人看。

胥姜接过的恰巧是胡煦的那本,她翻开来看,发现改过词句果然比原诗更为恰当、妥帖了。

杜回又拿出一份文书递给她,是国子监的刊印特许文书。

“拿着这份文书去县衙登记,再拿到官府的刊印批文便可以着手刊印了。”

胥姜将那文书来回看了几遍,喜道:“有先生出面,果然事半功倍。”

楼敬道:“可说好了,这集子要出了,我可要头本。”

胥姜满脸歉意地看着他,“头本已经许了人。”

“谁?”

袁祖之哼道:“自然是竹春,还能有谁?”

胥姜笑着点头。

楼敬不由得多看了她几眼,心头有些犯嘀咕,这胥掌柜对胡煦瞧着有些不一般。想起自家那个讨债鬼,心说也不知道他对这胥娘子究竟是个什么意思。

他颇有些酸溜溜地道:“既是给他,那我就不争了。”想了想又说:“不过这第一版,总得给我留一本吧。”

“放心,第一版要刊三百册,少不了各位先生的。”

袁祖之问道:“这版是胥娘子亲刻?”

“正是。只是这印纸想另请人来写。”

“胥掌柜想请谁?”楼敬跃跃欲试。

“一位夫子。”

楼敬疑惑,“夫子?”

一旁的林红锄闻言,也抬起头看向胥姜。

“对,一位夫子。”胥姜原本打算自己写印纸,可自从见了林噙年那手字,顿觉自惭形秽,便动了请他来写的心思。

就是不知道他能不能答应。

想起林噙年那张冷脸,胥姜就有些打怵。

杜回好奇问道:“哪位夫子?”

胥姜看了一眼林红锄,起身从柜台里取出那张聘书,她将聘书摊在几人面前,指着落款说道:“就是他。”

几人盯着那个名字,异口同声的呼道:“是他?”

胥姜一愣,问道:“几位先生认识?”

杜回叹道:“咱们那批学子,谁不认识鼎鼎大名的林噙年?”

“都认识?”话别说一半呀。

最后还是楼敬为她解惑,“他是元和十三年的状元。”

这下轮到胥姜震惊了,“状元?”她转头看向林红锄,林红锄只是笑了笑。

几人的目光也落在林红锄身上,“这位是……”

林红锄落落大方地起身拜了拜,“我乃林噙年之女,林红锄。”

众人连忙让她坐。

胥姜心头犹如猫抓,忙又问道:“既然是状元,为何如今却只在私塾当夫子?”

楼敬将当年那起科考风云与她娓娓道来:“元和十三年,先帝在位,那时候的科举考试还是由吏部全权主持。各士子有举荐、选拔二途可入仕,得举荐者多为官宦公卿之后,参加考试选拔者多为寒门学子,那林噙年便是当年寒门学子之表率,文采斐然,声名显赫。果然,他一试即中,且中了状元,而当年的榜眼、探花,本该是另外两名参加科考的学子,却被吏部侍郎亲自举荐的两位公卿之后占了名额,从而挤出了前三甲。若那二人名副其实倒罢了,却谁曾想却是两个草包,且……名声不大好。”

胥姜暗道:名声不大好,想必已是委婉之词。

“林噙年心中不忿,在殿前当众替被挤下去的两名学子抱屈鸣冤。并扬言若要让他与这两个草包同登一榜,那这状元不当也罢。”

好胆色,好骨气。

胥姜眼前仿佛浮现了当年金銮殿上,新科状元怒斥科举不公之旷世之举。

“此言一出,惊世骇俗,当场引起朝臣们的叱责与攻伐,尤其是吏部。可先帝却十分钦佩他的胆识,再加上本就有惜才之心,便免了他殿前放肆之罪,并要钦点他入吏部。”

听到这儿,胥姜顿时无言。先帝这哪是惜才,分明是将这林噙年当成了一把柴,想架火烧了吏部。

“林噙年入吏部,吏部必然翻天覆地,那吏部侍郎便联合上下官员上书反对,可先帝却一意孤行。眼看明着拉他不下来,便只能暗中搅鬼,他们从林噙年所作文章、诗作之中,拆文夹字,断章取义,编造罪名败坏其名声。可那林噙年也并非坐以待毙、引颈就戮之人。吏部泼他脏水,他便依样画葫芦,将吏部上下官员,甚至是他们所推举的士子,所作之文章、诗作,也一一拆解,逐条反驳。并着文痛斥其拉帮结派,徇私舞弊,上书主张废除科举举荐一途。”说至此,众人脸上都浮现钦佩的神情。

胥姜听得目瞪口呆,直呼精彩,这林夫子真是位猛士。

楼敬继续道:“此事闹得沸沸扬扬,甚至朝堂众臣也因此分作两派,吵得不可开交。先帝不堪其扰,为了平息纷争,便各打五十大板,先将林噙年黜落,并下旨永不录用,以安抚士族。后把吏部主考之权移交给了礼部,并截断了科考举荐一途,平息寒门学子们的怒气。”

杜回叹道:“这位林噙年可谓以一己之力,还天下学子以公平,只可惜,自己也因此而断了仕途。”

先帝将他当做一把柴烧了吏部,自然是打开头便没打算留下他。想到他如今困苦的境遇,胥姜也难免替他惋惜,这可是状元之才啊。

难怪当初一见他就两股战战,心生敬畏。

楼敬道:“你若要请他来写着纸印,我倒是心服口服。林噙年不止才华耀世、胆色超群,那一手字更是当世无及。想当年,他的字是多少学子争相模仿的对象,只可惜大多只得其形,难得其骨。”

袁祖之叹,“若非铮铮铁骨,哪得铁画银钩,这骨气胆色岂是他人能模仿得来的?”

“听诸位这么一说,儿心头倒没谱了,也不知道请不请得来。”胥姜可怜巴巴地望向林红锄。

林红锄咳了两声,移开目光不与她对视。

袁祖之忽然对林红锄问道:“待贤坊的南山书塾你家开办的?”

林红锄点头,“正是。”

“原想去拜会,却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时机。”袁祖之转头又对胥姜道:“你将此事交给我,我去同他商量,就当为竹春出一份力。”

“那再好不过了。”胥姜欣然答应了,又道:“烦先生转告林夫子,这书不白抄,印纸不白写,只要他肯赐字,定少不了丰厚的报酬。”

袁祖之皱眉道:“他岂是那等只图报酬钱财之人?莫要轻看了他。”

“是儿失言了,先生只按这个意思转达便是。”

不图钱财,却要治病,这生老病死之苦,即便再清高之人,也难以逃脱。

杜回见他要去,自然不想落下,便道:“要去也不能你一人去,叫上咱们一起。”

楼敬也连忙赞同。

几人说定,袁祖之又提起让胥姜找书一事,听胥姜说并无进展,难免失望。

“此事急不得,先生放心,开春之后,我便会出去收书,说不定能有所收获。”

“那便劳烦胥掌柜多费心了。”

见杜回与袁祖之的事都谈完了,楼敬舔了舔嘴,馋猫似的问道:“胥娘子,你那菇油可还有?能再卖我两瓮?”

“有的,这便去给您拿。”胥姜说完便起身去后院了。

“当初是谁说我吃胖了?”杜回冷笑地扫过楼敬明显见粗的腰,“我见楼兄这些日子也丰腴不少。”

袁祖之也揶揄道:“楼兄不是说养生要少食么?”

“那哪是我吃了的?”楼敬低声道:“多半都进我夫人和那不孝子的肚子里去了。”他又用手掐了掐,比道:“我就吃了这么一点。”

杜回翻了个白眼,信才有鬼了。

说到楼云春,袁祖之问道:“那事儿贤侄那头可有进展?”

楼敬摇摇头,“且还不知,他在家从不与我说公事。”

等胥姜取菇油回来,楼敬便对她问道:“胥娘子,近来没人再找你麻烦吧?”

“没有,想是不敢来了。”胥姜把两罐菇油递给他。

“那便好。”楼敬说着又问,“两罐菇油多少钱?又或者我先多压些银钱在此处,等吃完了再来取,免得麻烦。”

楼云春慷慨的做派想必便是承自他这位爹。

胥姜不禁发笑,忙道:“您只管拿回去吃便是,不够再来拿,这点东西若还收您钱,便算是白相识一场了。”

“次次白拿,如何使得?”楼敬嘴上如是说,脸上却笑呵呵,只见他眼睛一转,又道:“不如这样,月底我夫人寒寿,虽不大办,却要请亲友来热闹一番。席面请的是德香斋的大厨来掌勺,届时胥娘子也来,尝一尝这大厨的手艺,只当礼尚往来。”

“这……”胥姜面露尴尬,说起来她与楼家并未熟悉到可以参加其家宴的地步,贸然前去怕是不妥。

“若是胥娘子推辞,那咱们便是白相识一场了。”楼敬拿方才的话堵她。

袁祖之见状,忙拉住他,“哎呀,我说你这老头,既然胥娘子有难处,便别勉强她了。”

转头却对胥姜说:“不如去我府上,听竹春说你前些日子做的羊肉锅子鲜美。正巧眼下得了两头黑羊,正为难如何吃好,不如你来给咱们出谋划策,咱们合力办个全羊宴?”

胥姜哭笑不得,这怎么还争上了,正要说话,却见门口忽然进来一人。

“竹春?”

众人齐刷刷望过去,只见胡煦正抱着几本书,一条腿刚跨进门槛。

胡煦见众人盯着他,赶忙上前同几位先生见礼,然后对袁祖之道:“学生去府上找老师,却听说老师来书肆了,便过来了。”

说完,他朝胥姜笑了笑,“听说肆里招了新人,正好过来瞧瞧,看有什么是我能帮得上忙的。”

胥姜拉过林红锄给胡煦认了认,“这便是新来的帮手,叫林红锄。红锄,这是你的前辈,胡煦,你可以叫他兄长。”

林红锄朝他作了一礼,然后仔细将他打量了一番,说道:“兄长,以后还请多关照。”

胡煦温和道:“有什么不懂的也可以问我。”

林红锄本就好学,听不得这话,立刻想了想,问道:“竹春是兄长的字?”

胡煦点头。

只见她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目光在他和胥姜身上转了转,说道:“原来东家的那些画像,都是出自兄长之手。”

此言一出,胥姜与胡煦都愣了。

胥姜赶紧将林红锄给扯过来,就差没拿手堵住她的嘴。

袁祖之不明所以,“什么画像?”

胥姜干笑一声,不敢去瞧胡煦的脸,“没什么,都是这小丫头整理时翻出的一些闲画。”

胡煦脸耳通红,也胡乱应了两声。

楼敬打断几人,“胥娘子,方才的事就这般说定了,到日子,我让人来请你。”

袁祖之忙说:“什么说定了,胥娘子这还没答应呢。”

楼敬直拍他,“你这人,裹什么乱?”

见两人又争起来了,胥姜有些头疼。她正想着要不一起回绝算了,抬头却不期然对上了胡煦羞涩而灼热的目光。

屋里正热闹,外头又忽然传来一阵马蹄声。

胥姜错开胡煦的眼神,想借着出去瞧人,缓和一下尴尬气氛。不曾想,刚走到门口,就撞上迎面而来的楼云春。

她顿时傻在了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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