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卿,你家人的事,我感到十分遗憾。”
谭隼缓缓开口,
“我同你爸爸私交甚笃。他是我难得的棋友、亦或者说对手。你的棋路,颇具他的遗风。只可惜,你爸爸专注于学术研究,只是将下棋当作业余爱好。”
言卿虽然知道他打得什么主意,但还是忍不住停下了脚步。
“加入玄素棋社,赢得比赛……所有人都会记住你爸爸的名号。”
谭隼的指尖抵住鼻梁上的眼镜,往上抬了抬,
“你的棋是他亲手教的,没在别的地方上过一天课……不是么?虽然我是玄素棋社的教练,但我不会居功。毕竟,我算不上你的老师,最多只是个陪练罢了。”
他的姿态已经放得很低了,几乎退无可退。
话里的意思也很明显,倘若言卿赢了比赛,功劳名誉全部归于言卿和言斯辰。
“谭叔,为什么?”
言卿歪过脑袋,似笑非笑地耸了耸肩,
“何至于此呢?”
谭隼垂下头,掩藏着颓败的表情:
“因为下一场比赛很重要……绝对不能输。”
言卿撇了撇嘴,依旧一脸无所谓的表情:
“所以,您是临时拉我去凑数?”
“不,”谭隼摇头,眸中闪烁着理性的光,“我要把宝押在你身上。”
“?”言卿挑起了眉。
“你的实力很强,棋路也独树一帜,赛场上很少见到。”
谭隼习惯性地抬了抬眼镜,
“而且,你很久没有参加过大型赛事,对手无法找到足够的资料研究你。如果你愿意加入,可以起到奇兵的作用。不论其他人表现如何,起码你这里是有把握的。”
言卿沉默。
“条件可以谈。”
谭隼扯起唇笑了笑,
“我想,卿卿也不会提那些,谭叔做不到的要求吧。”
话音落下,室内突然一片寂静。
过了许久,言卿闷闷开口:
“我不愿意。但,我可以把我爸爸的棋谱分享给你。如果靠它赢了,你们领奖的时候提一下我爸就行。”
她清楚谭隼嘴里的那场重要的、绝对不能输的比赛是什么。
事关华国尊严,也难怪谭隼拉下身段亲自来找她。
谭隼见言卿松口,觉得有戏。
“卿卿,就算有棋谱,也需要优秀的棋手啊。”
他眼底涌动着希望,锲而不舍地劝说着,
“你明白,棋手的风格一旦形成,短时间内是很难更改的……就算有棋谱,他们也不能达到你的水平,甚至会适得其反,影响本身的发挥。”
言卿抿了抿唇,她知道谭隼说的没错。
“你明明有能力阻止……难道要眼睁睁地看着我们输吗?”
言卿一怔,突兀地冷笑:
“谭叔,我这人最烦道德绑架。给你们我爸爸的棋谱,已经是我最大的让步了。我希望你不要得寸进尺。”
谭隼显然没想到她如此反应,一时间表情凝固。
过了几秒,他缓缓舒了口气:
“卿卿,为什么呢?记得你还没十八岁的时候,就闹着要进棋社,现在为何如此抗拒。”
言卿仰头看着天花板,强忍着发火的冲动:
“因为我结婚了。我老公不愿意我在外头抛头露面的。”
她算是发现了,谭隼就喜欢说车轱辘话,不肯直面棋社内部的问题。
那她也懒得纠缠了,别问,问就是结婚了。
“噗——”
“咳咳咳……”
谭隼的表情还算淡定,邓淮和路子遇却不淡定了。
一个喷出口水来,一个不知被什么呛住,咳嗽没完。
“嗯,就是这样。”
言卿自顾自地点点头,
“家里事情很多,我很忙。”
谭隼艰难地笑了笑,“没想到卿卿都结婚了……谭叔竟然一点消息都没有。”
“哦,我们隐婚,大部分人都不知道。”
言卿撒起谎来脸不红心不跳,
“目前我的职业是家庭主妇,一点儿钱不挣,全靠男人养……当然不能违逆他的心思了。”
谭隼的嘴角抽了抽,表情堪称难绷。
“总之就是这样。”
言卿再次点头,似乎很认同这个说法,甚至还忍不住给自己加戏,
“您知道,我家人都去世了,目前最大的依靠就是配偶……万一他不要我了,谭叔你养我么?”
谭隼深吸口气,努力分辨她话里到底有几分真几分假。
“而且,比赛的压力太大了。”
言卿耸肩,
“我的身体素质和精神状态都应付不了。更何况,近期我们在备孕,没时间管别的。”
她紧接着轻笑一声:
“谭叔你不知道,他家三代单传,封建得很……我得趁着年轻身体好,赶紧要个小孩才行。生了儿子,我才有那什么家庭地位。”
“不然,就算他出去找别的女人开枝散叶,我哪管得住?公公婆婆都对我有意见了”
别说谭隼,邓淮都要绷不住了。
论起撒谎不打草稿的功夫,谁来都得甘拜下风。
“……卿卿,这不是你的真心话。”
谭隼咬了下唇,
“为什么不谈谈你真实的想法呢?”
言卿终于笑了,虽然是被气笑的。
她眼眸一转,嘲弄地望向谭隼:
“谭叔,你怕不是忘了,刚刚是你在糊弄我。怎么,现在又想谈谈真实的想法了?”
言卿的话语仿佛一把刀子,直往人心里插。
“既然你说了,让我谈谈真实的想法……那我现在就明明白白告诉你,少禹的事,在我心里从来就没过去。”
她扬起眉,目光冷锐,
“我就不信,四年前的事,你心里一点儿数没有!让我跟一个杀人犯待在一个社里,我做不到……有她没我,有我没她!”
见谭隼不说话,言卿挑衅地笑了,
“我甚至怀疑,你是不是也参与其中,成为了害死他的帮凶!”
这句要命的话一出来,谭隼也坐不住了。
“卿卿,我可以用人格和生命发誓,任少禹的事,我完全不清楚——”
“可你还是把云玥招进来了!”
言卿厉声道,声音在密闭的空间里格外刺耳,
“你当真问心无愧吗!”
至此,已经不存在粉饰太平的可能了。
谭隼的脸色变得很难看。
过了许久,他才缓缓开口:
“很多事,不是我能决定的。我能做的,只是在职权范围内,尽力做好而已。”
“那是你的事。”
言卿做了几次深呼吸,平复自己的情绪,
“谭叔,你不该来找我的。起码在两年前,我没参加那一届奕心杯,你就应该明白,我不会入社的。”
谭隼沉默着,一语不发。
两年前,他曾经专门找过言斯辰,问的就是言卿报名的事。
然而,言斯辰表示,言卿的手指在成人礼上拉琴受了伤,送去国外治疗了。
谭隼本来想说,这样的伤并不影响下棋……
但,言斯辰的表情十分忧心忡忡,他说他不能接受女儿落下残疾。
无可奈何,谭隼也只好作罢。
“谭叔,你很清楚,玄素棋社的问题在哪里。”
言卿的话很不好听,
“我奉劝你,与其扬汤止沸,不如釜底抽薪。从长远看,输几场重要的比赛也好……”
“省得有些人,把玄素棋社当作镀金的地方,运作进来都是废物。”
她已经懒得再废话了,索性转身往外走。
“学姐!”
路子遇连忙试图拦住,
“难得在一块儿,我在外面订了餐——”
“让开!”
言卿看起来异常暴躁,她甚至动手狠狠推了路子遇一把,然而力量太小,后者只是晃了下。
她撞开路子遇,径直出了门。邓淮连忙跟上。
“学姐,你稍微等等啊!”
路子遇不肯放弃,紧随其后,
“我……我还有话想跟你说!”
言卿猛地停住脚步,回过头表情不善——
“你也来道德绑架这一套?还是想威胁我?”
路子遇一愣,略显局促地摆了摆手。
“不,学姐,不是棋赛的事。”
他艰难地咽了口唾沫,
“我……感到非常可惜。”
“?”
言卿不由得挑起了眉。
“学姐,其实我很难想象,你的伴侣竟然会是那样的人。”
路子遇牙一咬心一横,
“如果真的爱一个人,难道不该助她绽放光芒吗?而不是用家务和不存在的孩子把你捆绑家里。如果他真的爱你,又怎么会让你觉得他会出去找别的女人?学姐,你怎么能任由自己被束缚呢?我都快不认识你了。”
言卿彻底无语了。
她开始怀疑,路子遇刚刚在棋牌社,到底都听了些啥。
谭隼都明白,这些都是扯犊子;
他倒好,竟然当真了,还傻不拉几地追出来跟她讲道理。
“所以呢?”
言卿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决心把这犊子扯到底,
“这是我选择的人生,你管我?”
路子遇的胸腔堵着一口气,几乎要憋死,久久说不出话来。
“呵,少管闲事。”
这句话,不知是指的是他置喙自己的婚姻,还是瞒着她把谭隼约到那儿。
“学姐,我知道你家人出事,你心里不好过……但也不能为了重新找个依靠,就草率地找个男人结婚吧!”
路子遇的语速像极了竹筒倒豆子,
“上次在火锅店的那个人,就是你丈夫,对不对?他的确长得很好,看起来条件也很优越……可他真的适合你吗?还有那个三代单传的家庭环境,对你真的友好吗?”
言卿露出了意味深长的表情。
“学姐,你出过车祸之后,身体一直不好,不是吗?”
路子遇觉得自己既冷静又疯狂,
“你目前真的适合生育吗?就算怀孕,如果这一胎不是他们想要的男孩儿,你是要放弃掉……还是生下来,一胎一胎直到生出男孩儿?”
“你真的有在为自己打算吗?”
“……”
言卿深深吸了口气,她没想到路子遇是个死脑筋,揪着不放了还。
傻得可以。
“你,要不回去问问谭隼吧。”
说罢,转身便走。
“学姐,我不多嘴了!”
路子遇跟跟她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言语诚恳,
“我真的约了棋牌社的成员一起吃晚饭,您真的不肯去吗?大家都很想你……”
他不提棋牌社还好,一提言卿的火气就噌噌往上冒。
“路子遇,你听过狼来了的故事么?你已经拿这个借口骗过我一次了,我不会再上当了!”
“不,学姐,谭教练是我的错,”
路子遇有些语无伦次,
“但这次是真的!我真的把那些师哥师姐都找来了……”
邓淮皱了皱眉,在考虑要不要武力驱逐这个小傻瓜。
几人已经走到了林荫道上,言卿打算去找顾清焰和嘉嘉了。
路边的大学生来来往往,基本都认识路子遇。
学生会主席的一号选手,哪怕没交集,总也有个脸熟。
一向冷静持重的他,竟然在纠缠一个女生……
此时,周围有不少人的目光纷纷投射而来,充满了浓浓的八卦意味。
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成的洪流,毫无顾忌地冲向言卿。
她突然感觉好像回到了拍卖场,被肆无忌惮地观看、评论。
那些好奇、探究甚至带着几分不怀好意的视线,如芒刺在背,不安感顺着脊柱往上爬,令言卿感到极度不适。
她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试图躲避这无形的压力……然而不适感越来越强烈,以至于胳膊上泛起了一层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
“你离我远点儿,我不想上论坛的头条!”
言卿的语气异常得凶,
“别跟着我!否则我就不客气了!”
路子遇一愣,整个人呆在原地,眼神闪过一瞬挫败和受伤。
言卿又瞥他一眼,迅速转身离开了。
……
“言小姐,您没事吧?”
邓淮好心问,
“不如歇一会儿,您看起来有些累了。”
“呼,”言卿弯下身子,双手撑着膝盖,“你说得对,我都气蒙了。”
她不顾脏和冷,一屁股坐在了路边的台阶上。
嘴里嘟嘟囔囔地抱怨着,“真是倒霉极了。以后再也不信这小子的话了!”
似乎想起什么,又连忙叫住邓淮,
“谭隼和路子遇的事,咱们知道就行,别跟嘉嘉他们说。待会儿见着她……咱俩高高兴兴的就成。”
邓淮哭笑不得,“您放心,我当然没问题了。但您……要不要多歇会儿?”
“不用了。”
言卿苦笑摇头,
“我就是有点烦。感觉A大好像开始跟我犯冲了……每次过来都没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