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二章
当荷园小区创建金奖成功的消息传来时，陆自明已经在建筑公司上了一段时间的班了。他听到这个消息百感交集，这毕竟是自己参加工作以来参与的第一个工程项目，而且在评奖过程中也算为这个项目出了把力。能有今天的结果，虽然变成了幕后英雄，但他的内心仍感到与有荣焉。
这段时间，他建立起了新的生活规律，建筑公司离宿舍的距离稍远，比过去上班要多花十来分钟时间，但这些并没有让他感到有什么不适。来到建筑公司后最大的不同，是自己成为了一把手。在这里，没有人来安排自己的工作，而是一切听从自己的指挥。什么时候想开会，什么时候要拜访什么人，什么时候关注什么项目等等，时间、事项都由自己来安排，一切都是自由的、自主的。但是，这种自由的背后有一只无形的手在约束着，那就是要赚钱、要生存、要发展。陆自明深深感到，做经济工作，根本没有人来催促你、安排你，你可以自由支配时间和资源，但是最终的检验是很直观、很残酷的。因此，这种自由背后是有隐形的巨大压力的。不像过去工程科和办公室的工作，都是被人安排好的，用心完成就万事大吉。在这里，一切都需要自己主动去思谋、去寻找、去突破。有时觉得茫无头绪，太难了！
陆自明通过各种渠道，把能够收集到的关于建筑行业的法律法规、政策文件统统找出来，认真做了学习研究，对建筑行业有了一个大致的了解和把握。又把深房建筑公司近年来所有在建的和已完成的项目资料都找出来，仔细梳理了一下，有几个问题：一是业务来源单一。几乎全部都是做集团自己开发的项目，外部中标项目凤毛麟角。这就意味着，建筑公司只是开发公司的一个附庸，毫无外部竞争能力，一旦集团停止输血，建筑公司立即就要关张。二是管理费收取过低。大部分的合同都只跟班组收取了3个点的管理费，多的不超过5个点，少的甚至只有1-2个点。这就意味着，做一千万的业务，建筑公司仅能得三十万的收益。项目的利润大部分流入到包工头（班组长）个人的腰包，而公司的积累十分有限。三是经济状况不容乐观。早几年集团的开发量很小，基本处于吃光用光的状况，有时甚至还要集团补贴一点勉强度日。这两年开发体量增长很快，经济效益稍好，每年略有盈余。总的来说，没有多少积累，只是生存谈不上发展。四是下面班组管理混乱。建筑行业的包工头大部分文化水平低，胆子大、素质差，靠着坑蒙拐骗、挖社会主义墙角攫取了第一桶金。深房公司下面的施工班组也是鱼龙混杂、良莠不齐、乱象丛生：有的包工头卷款潜逃，留下一屁股烂账给公司擦屁股；有的项目给公司造成了损失，却无法追责；还有的包工头自己毫无实力，一边干着公司给的项目，一边向公司借着公款。
陆自明用了半个月的时间，仔细学习研究梳理，对行业和企业的现状有了一个较为清晰的认识，他决定跟刘积仁做一次全面的汇报。主要抓住这么几条工作主线：一是争取资质等级上台阶。现在最低的三级资质承揽范围很小，许多集团开发业务体量超过标准，给不了建筑公司做，因此，一定要想方设法把资质提升到二级，则不仅集团业务绝大部分都可以给到自己，还可以更有利地参与市场竞争。现在对照资质标准，主要是人员上的差距，而招聘人员不仅有编制的限制，还需要有巨大的资金支持，这是一个难题。二是争取集团内部支持。集团开发的建筑业务以及物业和公房上的大修业务，凡是符合承揽范围条件的全部纳入建筑公司管理；三是积极参与外部市场竞争。主动开展市场投标，力求取得外部市场业务的零突破。四是整顿施工班组。短期内要遴选优秀班组，清理较差班组。长期来看，要大力招聘专业技术人才队伍，培养自己的项目班组。远景目标是转挂靠模式为自营模式，把利润极化在公司内部。有了足够的业务支撑，才可以扩大技术人才队伍，才可以使公司资质等级逐步上台阶，才能形成市场竞争力，迈入良性的发展轨道。
刘积仁完全赞同陆自明的工作思路，明确告诉他，资质平台的提升是个坚定不移的目标，但实施的步骤、条件的评估、申请的节点要由建筑公司班子去安排、去谋划。包括集团内部业务给到建筑公司，凡是符合条件的应给尽给。集团肯定是全力支持的，这是党委会多次研究决定的，不用担心。外部市场的竞争可以参与，量力而行。当务之急是遴选优秀施工班组，确保拿到的活能够保质保量完成好，这是一个公司生存和发展的基础。对深房建筑公司的工作，刘积仁提出了“调整、巩固、充实、提高”的要求。刘积仁告诉他，这是1961年党的八届九中全会上对国民经济实行的八字方针，标志着“大跃进”运动实际上已被停止，国民经济开始转入调整的新轨道。对目前建筑公司的状况也是适用的，发现的问题要及时调整，巩固稳住基本的经济面，充实新的、优秀的技术力量，最后提高公司的运营和管理水平。
陆自明向刘积仁询问如何遴选优秀班组，用何标准，以何方式？所谓遴选施工班组，其实就是遴选包工头。这里面水很深，现在能在深房公司里挂靠干活的包工头们，哪个背后没有点关系和背景？你要遴选就必然要淘汰掉一批人，这是个得罪人的事。但是有这么多前车之鉴，总不能闭眼装没事人。陆自明来是想要干一番事业的，并不是像薛炳坚那样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混吃等死的干部。刘积仁的建议是要有经济实力，有技术力量，当然过去有业绩的也可以优先考虑。具体的条件和办法由他们班子去商量决定，他不干涉，只会支持他们的决定。
深房建筑公司经理室内烟雾腾腾。陆自明召开班子会议专题商量整顿和遴选施工班组的事情。这个议题是提前一天就通知了两位副经理，给大家充分酝酿思考的时间。关于这个议题，江副经理和沈副经理都觉得不可思议，陆自明啊陆自明，你到底还是太年轻了，太理想主义了！深房公司挂靠的班组大部分都是方方面面领导关系介绍进来的，这有什么可整顿清理的。还要遴选，怎么遴选？这是我们能够选的吗？简直笑话！
会场气氛沉闷。陆自明简单开场后，两位副经理一言不发，都闷头抽着烟。陆自明耐着性子，喝一口茶，微笑地说道：“江经理，你是建筑公司的老资格了，也是班子里的老大哥，要么你先谈谈看法？”
江副经理吐出一口烟，干笑道：“呵呵，陆经理，这个事情么，原来老薛也是想做的。有那么个别的班组，没有实力也没有队伍，给的活不能好好完成，班子里也是研究决定给予清退处理。结果呢？结果还不是说了不算，人家上头有人，咱们动的了人家一根毫毛？”
沈副经理也附和道：“江经理说的这个事我也听薛经理讲过。就举个例子，去年有一个班组干活不行，被集团工程科点名批评，还约谈了薛经理。后来班子决定要给班组罚款，结果还是不了了之。不是不想罚，是罚不下去嘛！”
两人一顿牢骚，话虽不中听，但确实是这么个情况。
陆自明听得出来，两人对这件事情能否推行持怀疑态度。他也清楚这是个不好干的差事，但对建筑公司的发展有利，必须干！他想起上次刘积仁语重心长的一番话：“小陆，整顿班组这个事的阻力是很大的，关系也很复杂，你自己要有个心里准备。但也不要有顾虑，无论你做出怎样的决定，只要是有利于工作的，我都会支持你！”有刘积仁的尚方宝剑，他底气十足。
陆自明说道：“我想这样，大家一步一步来统一思想。撇开这个事有多大难度、干的成干不成不说，大家觉得这个事要不要干？该不该干？干这个事对建筑公司是有利还是有害？咱们先就这个问题发表一下观点。”
江副经理和沈副经理相顾对望一眼，均表示应该干，对公司是好事。
“好。既然咱们都一致认为这件事是有利于公司发展的，应该干。那么接下来咱们就不要再纠结要不要做，而是讨论如何干，怎样把它干成了。我这里有一个初步方案，大家一起讨论一下，查漏补缺。”
元旦节前，深房建筑公司发布了《关于建立入库施工班组名录的通知》。公开招募施工班组，原则上不超过五支入围班组，有几个门槛条件，比如每个班组需缴纳保证金一百万元，仅这一项就把许多没有经济实力的班组挡在了门外。另外还有业绩可以加分，技术团队可以加分，自有建筑劳务公司的可以加分等等条款。这个方案是陆自明起草的，班子会议之后又查漏补缺地做了修改。光是收取保证金一项，就可以让深房公司账面上长期躺着五百万元的现金，彻底摆脱为钱发愁的境况。有了钱，可以大胆地招聘专业技术人员，没有编制可以外聘，总之有了钱就有了底气。
元旦节期间，陆自明接到许多的电话，但他一个都没有回。这个准备他是有的，通知一旦发出去，方方面面的关系都会接踵而至。节后上班第一天，他的办公室就被人踏破门槛。各路包工头纷纷来拜山头，络绎不绝：有的拎着烟酒大鸣大放地走进他的办公室，有的悄悄摸摸地硬塞红包，都被他一律退回。被纠缠了一上午，陆自明感到身心疲惫。吃过中饭，刚想在沙发上躺一下，又响起敲门声。“怎么这个时候还有人来？真是的，还让不让人休息啦！”他心里想着，有点生气。拉开门，是李明霞。
“哎哟，是你呀？李姐，快请进！”陆自明热情地把李明霞迎进办公室。和她算是老熟人了，通过胡拥军的饭局认识，请她帮过几次忙，而且她与刘积仁的关系似乎不一般。上次在刘总办公室还书的那次，她也在办公室里，让他感觉蹊跷。但是孤证不立，他也仅仅是怀疑而不敢确定。
陆自明一边端茶泡水，一边打量着她。李明霞明眸善睐，似乎显得更年轻漂亮了：一头栗色大波浪发型，清秀的脸庞白皙水嫩，穿着一条米色长款风衣，里面是一条深红色薄毛衫，下身一条黑色的紧身裤，露出匀称的小腿，足蹬一双精致的高跟鞋。整个服饰做工考究、色彩搭配舒服，穿在身上显得摩登洋气，衬托出她的干练气质，也显得更有成熟女人韵味了。李明霞坐在他办公桌的对面椅子上，他把茶杯放到她面前。自己到办公椅上坐下，微笑地问道：“李姐，许久不见了。你今天怎么有空来我办公室坐坐啊？”
“怎么，陆经理不欢迎啊？”李明霞微笑打趣道。
“哪里哪里，你能来么蓬荜生辉，怎么会不欢迎呢？”
“你到这个新岗位才一个多月吧，听说这次建筑公司重新搞施工班组入围，姐姐也想参与一下，不知道行不行呢？”李明霞没有跟他再绕弯子，开门见山地说道。
与陆自明心里的猜测大致吻合，他刚才已经猜到是为这事而来，以为是受人所托来帮助打招呼的。听这样说，陆自明微笑说道：“李姐也有兴趣搞建筑行业啊，参与当然是欢迎的！不过入围比选的条件我们已经公布出去了，有一个前提条件，要先交一百万的投标保证金呢。这一百万，如果没有入围，那么会立即退还；如果入围了，那就作为工程质量保证金长期放在公司账上了，什么时候双方解约，什么时候再退还。”这一条是陆自明提出来的，原先有的班组奖惩措施跟不上，关键是没有真金白银在公司的手里。放一百万在公司账上，对班组心理上也是一个很大的震慑和约束，况且以后万一在工程质量安全方面出现问题，处罚起来就顺理成章和方便多了。同时，设置这么一道门槛，也把一批小而散、没实力的班组排除在外了。
“哦，这个没问题！你们的通知我都仔细研究过了，条件我们肯定符合的。跟你我也实话实说，我过去没有做过建筑行业，工程业绩方面肯定是欠缺的，这块有点短板。不过，你放心啊，我们技术团队的力量还是很强的，有好几个经验丰富的老工程师、项目经理。肯定不会给你坍台面的！”李明霞说道。
陆自明略感意外，他本以为一百万的条件一说，就可以把她劝退的，没想到李明霞竟然如此有实力，一百万在她眼里似乎毫无波澜。从内心讲，他并不愿意有个熟悉的人来参与这种事，一则这是自己来建筑公司做的第一桩大事，打铁还需自身硬，希望能够树立起形象和威信；一则也担心照顾熟人或者关系户，会给以后长期的管理合作带来麻烦。正在考虑要如何打消她的念头，这时，李明霞身子前倾，伸手去端杯，她深红色毛衫上一抹亮光引起了他的注意。陆自明定睛一看，是一条珍珠项链！这条项链他认识，这是上次宴请孙昭贤主任和市委组织部高部长的时候，自己陪刘积仁去第一百货购买的。买了四条，送出三条，还剩一条放在刘积仁那儿。今天同款项链出现在李明霞的脖颈上，瞬间，这枚珍珠项链，还有上次办公室里她局促的神情、潮红的面色，走出去时手里握着的纸团这一系列画面，在他脑海里像蒙太奇般一帧一帧地串联在了一起。
答案不言而喻。
“这......这样啊，李姐，你是自己做还是和别人一起联合做？”陆自明问道。
“陆经理......”李明霞刚要回答，陆自明打断她的话：“李姐，别叫陆经理，你叫我小陆就好了！”
“哦哦...好的，就不跟你见外了。小陆，这个事肯定是我自己做。不过投标么，我想以我表妹的名义来，后面的工程管理啊什么的，我都有一批专业的技术团队。你放心，只要你给机会，我一定会努力做好！”李明霞诚恳地说道。
陆自明略加思索，说道：“行！李姐，我知道了，我肯定会尽全力支持你的，也请你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