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薄宴淮每次回家看到的她都是一个积极乐观、对婚姻充满念想的居家小媳妇,让他一点都察觉不到她也会伤心难过。
哪怕那时候他对她很不好,他从未看到过她厌世。
直到现在,他才后知后觉地联想到,如果是他失去嗅觉会怎样?于她依靠嗅觉发展事业而又失去嗅觉会怎样?
那时候的她,是很难过的吧,只是没有把负面情绪发泄给他而已。
薄宴淮的心脏猛地一阵钝痛,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愧疚情绪在心底蔓延开。
周围人见他迟迟不说话,都不敢吭声。
小护士中间唯一的男医生看得满脑门冒冷汗,强撑着站出来打圆场:“你看你这话说得就不合适了,先生要是不在乎夫人的话,至于闯进火场救人吗?”
“在乎?”薄宴淮鬼使神差地看着男医生喃喃。
他之前在面对安柔质问他是否爱上安凝的时候,一直回避这个问题,可好像现在已经无法回避了,可他心里却没有一个趋于稳定的答案。
薄宴淮的表情有些呆滞的尴尬。
男医生误以为是被护工刚才的话所刺激到,眼神示意护士带护工离开。
“等等。”
薄宴淮抬头看向护工。
出乎意料地,他没生气,只是眸光定定地看着某个点,面不改色。
总裁的心思你别猜。
因为猜不到。
大家都呆在原地一动不敢动。
护工也知眉识眼没再多话。
现场的气氛有些诡异的安静,薄宴淮像是完全没意识到,脑子里不停回放着曾经与安凝相处的种种画面。
他说不出心中是何滋味,只是有心想要拿出证据反驳医生刚刚的那句“在乎”。
他怎么可能在乎那般诡计多端的女人?
薄宴淮摸索着指尖,向来清晰的思路在这一刻显得那般浑浊不堪。
久久。
薄宴淮像是终于找到了一个理由,说:“她害我至此,我怎么可能眼看着她被大火吞噬而什么都不做?”
周围人纷纷面露诧异,这话听着是在自言自语,可又像是在解释。
旋即,薄宴淮“想通”了他冲进火场救人的动机——安凝做了那么多的坏事,怎么能让她在还没受到惩罚前,就撒手走人呢!
他脸上又恢复了往日常有的平静:“都听好了,给她用最好的药,我要她好好活下去。”
制香的事她也不准推脱,他都公开她的身份了,身为薄夫人,怎么能被这种事打倒!
薄宴淮自顾自地点点头,不停地在心里说服自己,以至于心中某个微小的念头被掩盖得严严实实的。
一连几日。
薄宴淮时不时像是找虐般出现在安凝面前:“就算嗅觉不行,作为薄夫人,你也该有自己的事业。”
安凝气的直接想起来暴揍他一顿,他是嫌她没死,特意来刺激她,不把她弄死不罢休吗?
“滚!”
她眉头紧锁,双眼仿佛两座即将喷发的火山,炽热又锋利地直视着薄宴淮。
“滚?”薄宴淮冷笑,“该出院的是你,我身上的伤可是比你重。”
安凝重重呼出一口气,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有理说不出!
薄宴淮见她气得连杀了他的心都有了,顺势在床边坐下:“所以说企划案你不能放弃,就算失去了嗅觉,但你的经验并没有因此消失。”
“所以就算失去嗅觉也没什么?”安凝嘲他般地重复他的话,“你不知道失去嗅觉是什么滋味吧?还是说你的躁郁症好了?准备大力研发香薰,造福社会?”
薄宴淮被反驳,被反刺,沉沉地看着她,面部紧绷。
安凝忽然提起这事,是想提醒他:“薄宴淮,你以为我之前的香薰都是怎么做出来的?靠手感?”
薄宴淮的脸色黑了下去。
“你说得对,我不过是失去了嗅觉,但你需要的香薰我最多只能拿出配方,再也无法调制。”安凝半坐起身,“你就算控制不了燥郁,但身为薄家掌权人,也该坚持维护薄家的利益吧?”
她有样学样,话语间带刺。
四目相对,彼此都在用对方的弱点当做攻击对方的武器。
薄宴淮喉咙有一瞬的干涩,指尖微颤。
在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时,保镖匆匆走了进来,轻声附耳:“检验出结果了,安胤被拘留了。”
薄宴淮并不意外,他转眸看着已经转过身去的安凝,问:“你不去看你哥?他被定罪了。”
安凝刚刚合上的双眼,猛地一睁。
薄宴淮站了起来,轻声道:“想见就跟我去。”
拘留所外。
安胤眼下乌青,胡子拉碴,看上去状态非常糟糕。
他被带到了会客室,两眼带着求助之光地看着身边的工作人员:“是不是查出我是被冤枉的了?”
“坐好。”工作人员没给他好脸色,态度严肃。
安胤心下一凉,摊在了椅凳上。
他这些天不知道说了多少次“我是被冤枉的”,可检查结果却白纸黑字地反驳着他的论述。
但他就算抠破了脑袋也想不出是哪里冒出来的毒。
安凝在这时走了进来。
她许久未出病房,整个人的状态不比安胤好多少。
“安凝!”安胤猛地站了起来,“怎么会是你?”
他现在可是被冠上了“谋害亲妹”的帽子,可对方,这不是好端端的吗?!
“你为什么要害我?”安凝没有冲上去揪着安胤质问,只是平静如他依然是她哥哥地静静注视他。
她其实隐隐有所猜测,她和安胤是一个妈生的,就算关系不好,也不至于到了要消灭她的地步。
至少……
安凝看着安胤的眼前,此刻浮出的是安胤之前送汤来的真诚模样,他那时候或多或少是有在关心她的。
安胤反驳得极快,就差对天发誓了:“我没有!”
“那到底是怎么回事?”安凝只想要安胤亲口跟她说,“我喝了那个汤,嗅觉全失,你总得给我个交代吧。”
“你说什么?”安胤大惊。
一时间,竟有些方寸大乱,怎么会这么严重?!
“我只想听你的实话。”安凝脸色苍白,嘴角勉强挂着一抹苦笑,“我之前好歹能若有若无的闻点味道,现在除了呼吸,什么都做不了了。”
安胤看得出来,那是一种深深的无奈与悲哀,她的整个世界都因为失去了色彩。
确实。
没人会比他们更懂嗅觉的重要性。
小时候他不是没羡慕过安凝能跟着爷爷学习调香,记得当初她出意外时,他还曾惋惜过她的嗅觉不再灵敏如初,可现在,竟是彻底失灵了吗?
安胤的眼神骤然凝固,所有的平静都如镜面般破碎,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名状的波澜,嘴唇嗡动,半天却没能吐出一个字,偏偏正是这幅看似的真情流露,让安凝越发猜不透他的真实想法。
明明已经被判定为是害她的罪魁祸首,为什么还会懊恼?
偏偏,他的懊恼,她找不出一丝假意。
难道说,安胤的演技已经好过了安柔,代入感强大到已经分不清真伪了?
“真的不是我。”安胤好半响才找回属于自己的声音,“我虽然不喜欢你,但不至于伤害你呀,还顶风作案,我是疯了还是傻了?在薄老爷子和薄宴淮眼皮底下伤害你,我还没活够,不至于这么自掘坟墓。”
“那检测出来的结果又是怎么回事?!”安凝拍桌而斥,“这几年,你从未主动关心过我,那日为什么会突然过来献爱心,凡事突如其来的好意都是有问题的,你不知道吗?”
“是柔柔叫我过来的。”提起安柔,安胤忽然顿了一下,想起点什么。
他灵光一闪,脑袋里冒出个荒谬的念头!
“说!把事情全部说出来!”安凝抓到了线头,致力于一路攻击下去。
安胤心里打着鼓,但是这些话已经在工作人员面前说了成几百几千次,没有一个人相信他,现在再说一次,他心虚之余,却只能把源头追溯到他为什么去买汤的问题上。
“那天柔柔来给你送汤,你却把她关在门外,她担心你,回家后还放心不下,所以就让我来给你送汤……”安胤语气发颤,“但这,并不能代表柔柔有嫌疑吧,她也是出于关心你啊!”
“那她做的汤去了哪里?为什么你会在外面买?”安凝追问。
两份完全不一样的汤,恰恰就是安胤的汤出自外面餐厅,才让安柔洗清了嫌疑。
毕竟在薄宴淮的调查里,没有证据能够证明安柔和饭店老板勾结,最大的嫌疑还是在安胤身上。
“还不是因为你嫌弃她的汤,所以她才会让我去外面买。”安胤再说着这话,有豆大的冷汗顺着脸颊滑落,“我是真的不知道为什么那汤会出问题,一定是哪里出了差错!”
“我最后再问你一次,你到底有没有下毒?”安凝居高临下地看着安胤,给人的压迫感十足。
“我真的没有。”安胤从未觉得如此冤枉,“你不如去查一下那家餐厅,目前也只有餐厅方面才能找出真相了。”
安凝眼睛微眯:“你为什么不怀疑安柔?”
“怎么可能是柔柔?”安胤顿时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猛一下腾身而起。
“坐下!”一旁的工作人员呵斥。
安胤好不容易平复的情绪此刻又激动起来:“柔柔根本不是那种人!是你对她误会太大。”
他竭力忽视脑子里那突如其来冒出的邪恶念头,据理跟安凝力争。
安凝定定地看着他,她不怪安胤对安柔中毒太深,因为在没看清安柔前,她也中过毒,只希望安胤别在安柔的真面目揭开时,冒出想死的冲动。
面色依然平静道:“安胤,我相信你是真的不傻。”
她这话说得有些奇怪,安胤不懂:“你什么意思?”
“我相信一个人只要被冤枉了,就会不断地去想事情的经过,”安凝吐字清晰,语调缓慢,“这个世界上没有天衣无缝的犯罪,你应该早就察觉到问题出在哪里。”
安胤愣了愣神,他这些天被关押着,一直回想安柔叫他去医院给安凝送汤的前后关联。
安柔明知道他讨厌安凝,为什么还要让他去送汤?
奇怪的是他,当时不觉得奇怪,一回头就落到被关押的地步,这一切跳出安柔来看,就像是有人特意给他设的陷阱,只要他去了,铁定掉坑里。
难道是安柔突发奇想,要想让他和安凝修复关系?
一修复关系就出事,未免太过巧合。
安胤脑中不同的想法各种扩散发酵,发酵到最后简直要怀疑人生了。
他疼爱了那么多年的妹妹,比亲生妹妹还要疼爱的妹妹,怎么会……
安凝看着安胤出神间脸上各种怪异的表情,心知是说中了他的心事。
她不是没被安柔冤枉过,那女人的手段层出不穷,自己这傻哥哥被坑也实属正常。
但——
“不会是柔柔。”安胤静默半晌后依然坚持观点,只是语气不再坚定。
“你是想替她顶罪?”安凝不想再跟他绕圈子,一语戳破安胤最后的底线。
“不是我,但也不可能是她。”安胤目光闪烁,此刻底气全无。
安凝对安胤傻乎乎的执着感觉心累:“看来安柔才是你的亲妹妹。”
原来当对一个人失望透底之后,绝情绝义的话说出来也没那么难。
只是她从来没想到,自己有一天竟然会折在自己亲哥哥手里。
她讥讽的笑声听上去有些凄惨。
安胤看着她发白到仿佛下一秒就会晕倒的脸色,身体也不受控制地发抖起来。
“我恨你。”安凝咬牙,“你也知道我不喝安柔的东西,那是因为我在之前被她坑过,不止一次!但送东西来的是你,我那天才会喝下那碗汤!”
安凝语气激动,情绪再也控制不住地爆发出来:“我至今仍把你当哥哥,可惜你不珍惜!”
安胤鼻尖泛酸又泛涩。
“砰——”
安凝拿起桌上的纸笔狠狠砸向他的方向。
工作人员没料到这出,一时犹豫,不知道该不该上前阻止。
薄宴淮在这时走了进来。
他紧抿着薄唇,一把揽住安凝。
“放开我!”安凝猛地挣扎起来。
薄宴淮用双臂死死桎梏住她,让她动弹不得。
安凝双目猩红,哽咽的嗓子嘶吼出声:“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安胤低着头,发着抖,几乎能听到他所坐的椅子正咯吱咯吱地响。
安凝满是绝望,歇斯底里地咆哮出声:“你不喜欢我离我远远的就是!为什么要害我!!”
这话凄惨到就像一个被全世界遗弃的女孩,让工作人员心里也生出了几分不忍。
薄宴淮手心的力道不由松了松,沉声道:“我们回去吧。”
“薄宴淮,你和他们是一伙的,你们都是一伙的!”安凝一把重力推开薄宴淮,两行眼泪无声而又同步落下,顺着脸颊滑落在薄宴淮正欲抬起的手背上。
她像是用完了最后的力气,又像是发泄够了,整个人像泄了气的皮球软下来,重新跌回座椅:“你们为什么都要这么对我,我到底哪里得罪你们了,你们一个个的,都不弄死我不甘心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