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境中老和尚诉说的故事,其前半段,跟现实差别不大。
但是,有些重要的细节不一样了。
“我本是为了安葬师兄和报恩而活,但那时我毕竟年轻,生活一安定,我就不那么想死了。
“而且随着庙里的供养增多,我感觉我做的事是有意义的,超度是解怨,怨魂少了,就会减少障区的形成,对活着的人有帮助。
他秉持着这样的理念生活,对一心寺也渐渐生出感情,将它当成了自己的家。
他爱护寺中每一棵绿植,他修补每一处破损,他把地板擦得锃亮,他治疗受伤的动物。
就这样,他在寺里度过了一年。
献天门的修士对他很满意,又要他继续待三年,如果没问题,三年后会把寺庙正式移交到他手里。
又一个三年过去,他做到了,被正式任命为一心寺的寺主,可以掌控一心寺所收的供养。
“其实这也是不符合规矩的。要成为寺主,必须先接受严格的修行,证明自己有统理大众的能力,但我……我抱了侥幸之心,我觉得乱世不具备那样的条件,而我已经做得够好。”
“可就在那天之后,怪事发生了。”
他的脑袋里,时不时出现一些可怕的念头。
上一秒,他还想着如何宽慰逝者的家属,下一秒,他会嫌弃对方带来的供奉怎么少得可怜。
从小在寺庙中长大的他,追求的是身口意业的清净,当然不能接受自己会有轻慢他人的想法。
他有点害怕。
没人来寺庙的时候,他便从早到晚在佛前念经忏悔。
可是情况不仅没有好转,反而愈演愈烈。
即便无人上门,他的恶念也会冒出来。
一次晾衣时,他看到脚边有只臭虫,厌恶地一脚踩碎,没有丝毫犹豫。
等到清理鞋底时,他才后知后觉地感到了恐怖。
以前的他只会将虫子扫到一边,或者用艾草熏一熏庭院,即便感到厌烦,也不至于起杀心。
生活明明已经好转,他为何却变得乖戾、陌生起来?
接下来他审视了自身,恶念却在审视下一发不可收拾,宛如魔鬼在他耳边低语。
他怀疑自己中邪了,但是以他的道行,不足以解决这个问题。
“我向献天门的修士请求治疗,但是他们检查过后,都说我没事,是因为地方太偏僻,平时一个人住久了,所以才产生了臆想。”
解决方法很简单,就是给他找了个徒弟。
说是徒弟,其实就是难民里挑了个小男孩,送过来陪伴他。
他没别的办法,死马当活马医,接受了这个男孩,开始教导他,就像以前师兄教导他一样。
最开始,两人相处得不错,可渐渐的,他就觉得这个徒弟忤逆至极,我行我素,于是他逐渐看徒弟不顺眼起来,有时甚至会厉声辱骂。
心里有个声音说,杀掉他吧,杀掉他吧。
他一直压着这个声音,告诉自己不可犯戒,直到那个暴风雨夜,他看到徒弟身上藏刀,认为对方是要杀他,取而代之成为寺主。
所以他先发制人,用修补屋顶的锤子了结了徒弟。
等他冷静下来,才发现他的僧袍和脸都染上了对方的血。
他竟然在佛前杀了人。
更可笑的是,徒弟身上带的不是刀,只是一把扇子。
他大笑起来,笑完又哭了。
他不知道自己怎么就变成了这个样子。
因为不能自杀,他把徒弟的尸首安葬了,念了经,换上了干净的衣服去自首。
可当他走到修士面前,说出口的话全变了:“庙里来了小偷,他把我可怜的徒弟杀了啊。”
修士同情他的遭遇,又交给他一个小男孩。
“杀过一个,就会杀下一个,我动手时如痴如狂,动手后又万分后悔。
“我变得阴晴不定,连鸟雀落到我的影子里都开始颤抖,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昏头的时候越来越多。
“我不能放任自己的罪孽无止境地延续下去,所以我下定决心,在为数不多的清醒时刻中,一头撞在了斋堂的柱子上。”
他以为,他的死亡将结束一切罪恶。
可是没有。
作为魂体的他,本来七日之后就该离开的,可是一种无形的力量拽住了他,他无法离开寺庙半步。
后来他接受了事实,决定作为孤魂野鬼待在庙中,反正他已经不会再杀人了。
却没想到,庙里发生了更恐怖的事。
一队人带着死去的长辈,来庙里寻求超度,不知为何突然发了疯,在寺庙中到处奔走,又到大殿中自相残杀。
他们口中的语言又是那么令人心惊,唤醒了他心中痛苦不堪的回忆。
只要有人来,这样的情况就会重复,再重复,直到所有人死去。
“或许是我的罪孽太不堪了,所以上天要这样惩罚我。可那些人……他们……”
他毕生所求,不过是一点宁静安定的时光,可是他面对的,却是无穷无尽的杀戮和疯狂。
何蛟抿了抿唇,不知道该怎么说。
老和尚已经死了,没必要再撒谎,所以问题就出在一心寺上。
这个一心寺,大概本身就是障区,只是没有鬼眼花的警示,常人才将它当成是普通建筑。
但献天门应该有知情人,否则老和尚杀人无数,他们焉能坐视不理。
所以老和尚是第一个受害者。
且是经过挑选的受害者——否则无法解释,那么多难民被拒之门外,只有他被献天门捡了回去。
那所谓的“住满一年”,“再待三年”的条件,多半是为了让他和一心寺产生某种联系。
这种联系,会使得障源懂得老和尚的内心世界,模拟出的幻境也更加真实。
“你还记得,是哪个修士救了你吗?”
“……什么?”老和尚貌似有些恍惚。
“那个诱骗你入局的人,才是罪魁祸首。”
本来这些和她关系不大,但从那几具新鲜尸体来看,她原本的计划已经被打断,再无继续的可能。
……丁不忧的上司,也只是亟待被毁灭的污点之一。
他和丁不忧,跟竹清镇的卷宗没什么不同,不能用火直接烧罢了。
每一起严重事故的背后,必然有29次轻微事故,300起未遂先兆,以及1000起事故隐患。
老和尚至少五十岁。可见有很多事,一早就开始了。
只是有的声音被掩盖,有的视线被迫转移。
小柳村案人神共愤,对于幕后之人,不过是基本操作。
这才是最恐怖的事。
何蛟没有详细解释,直接问老和尚:“你成为寺主时,应该有正式签订过什么房契之类的东西吧?”
“有,有房契。”经她提醒,他想起来了,“上头写了经办的修士名字,就在寮房,我铺盖下的暗格当中。”
“好。”何蛟站起来,“往生咒,你继续念吧。”
“念给谁?”
“给这座寺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