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寒渊的眼睛湿漉得就像清明的雨,水随万物赋形,知道如何委曲求全,才能在天地各处存活下去。陆寒渊既这样的身份,没有含垢忍辱的勇气是无法在皇昭司这样的龙潭虎穴里活下来。
可她景明月不能。她也会审时度势巧言令色,然科举牵涉人数实在太多,一旦出手,便不是想收手就能收得了的。
“陆寒渊,你知道天底下有多少读书人吗?科举三年一次,一个人的一生有多少个三年可以磋磨?如果不一次性彻查清楚,有多少人的终生就该被这么耽误?”
景明月反手钳住陆寒渊的手臂,将他拉到自己的面前,一字一句斩钉截铁地道:
“告诉陆撷英,有什么招数不妨都使出来,不管是联合群臣讨伐,还是伪造证据陷害,无论阴谋阳谋,我景明月都随时恭候。”
他们挨得那么近,彼此之间呼吸可闻,似要攫取对方的气息来供养自己的呼吸。
景明月的余光瞥见苏敬儒塑像的怒目,她不敢相视,将瑟缩着目光收回。
在苏敬儒的面前,她怕自己装不下去。
景明月一只手紧拽着陆寒渊,的另一只手轻轻地抚上陆寒渊的背部,隔着单薄的春裳,触到了陆寒渊新生的伤口。
陆寒渊全身上下一阵战栗。一路躲避皇昭司的耳目来到祠堂,动作太大以至伤口开裂。
在看到她的那一刻,全然想不起来疼痛,就任凭血从伤口渗出,洇湿了衣料。
她的指尖沾着黏腻的鲜血,隔着衣料,在伤口之上将悬未悬,怕触疼了他,也似乎是在悬崖勒马。
他想质问她在做什么,嘴唇颤抖着却什么都说不出口。
“这不是我打的,是我打的早该好了。”景明月的声音低涩沉哑,“你阻止不了我,只是如果我当真连累到你,请你务必,同我言明……我会想办法替你周旋……”
“你选定的路,必定有不可不走的理由,我不过是你最憎恶的皇昭司里的区区奴婢,你又何必顾念我呢?”
景明月攥着陆寒渊的手臂无力垂下:“子不语怪力乱神,陆寒渊,我本不信神佛,可因为一些事情,我开始祈求诸天神佛庇佑。这是忠义侯的祠堂,每一句话都有忠义侯的神灵,在真真切切地听着。”
他们的每一寸心思都在相互揣摩,但是苏敬儒可以看得一清二楚。
景明月撑起油纸伞,头也不回地向密密匝匝地雨幕走去,闪电落在她身上投射出一片惨白。她将自己溶入雨中消失在陆寒渊的视线里。
陆寒渊想起他在衡阳山上见到景明月的那夜,也是这样的狂风骤雨雷电交加的天气,春秋代序,他们先是不断靠近,而今又渐行渐远。
陆寒渊摩挲腰间佩剑上属于皇昭司的纹饰,从踏入皇昭司那天起,这就是他和正道文士之间既定的结局。
他对着苏敬儒的塑像不断叩首:
“罪孽之身,污浊之躯,不敢奢望原谅宽宥。只求师父在天之灵,护她佑她,予她周全……”
回应他的只有电闪雷鸣。
胶东王府邸中,陆撷英阴沉的面容藏在厚重严实的黑色斗篷之下。
“为什么非要在这样的节骨眼上让我亲自过来?”
“掌监别急,请坐。”胶东王萧明安亲自为陆撷英斟茶,“这是湖湘之地的安化黑茶,听说王衍用它赚了不少钱,故小王特邀掌监前来细品。”
“有话快说,我没有那么多时间!”陆撷英抬手,将茶盏里上好的安化黑茶全部泼到地上。
茶汤的热气自地面袅袅升起,萧明安不疾不徐道:
“陛下已经擢拔王衍为湘郡的督粮道,亲自批准让湖茶参与茶马互市,直接断了川蜀之地的财路,从茶马道上捞不到油水,镇西王就养不起川蜀藏着的大量私兵,眼下镇西王应该要着急了吧?”
“他是该着急,不过对你而言算什么好事吗?你俩半斤八两的愚蠢,才会让景明月有机可乘!让我们陷入如此被动的局面!”陆撷英一掌将桌上的茶壶整个打翻。
“掌监莫要生气,要不是出不去这王府,小王定当前往皇昭司亲自赔罪。如今景明月势大,甚至在皇昭司的头上屡次动土,你我不是更应当齐心协力对付景明月吗?”
陆撷英凤眼眯起:“所以王爷是想到了什么对付景明月吗?”
萧明安走到书房内的一处盆栽前,挑起枝上的花朵:“今年贵妃的琼花宴还办不办?”
“镇西王现在是这个模样,王爷以为贵妃还有这个心情?”
“那就是掌监的本事了,掌监得说服贵妃办这个琼花宴。进士登科,人才济济,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冯居程振是倒台了,只有一场热热闹闹的琼花宴,才能表明镇西王府支持科举公正的立场,让陛下对镇西王少一些忌惮。”
萧明安拿起一旁的剪子,将枝头娇艳欲滴的鲜花剪下,将花瓣由内而外片片吹开:“罗裳迮红袖,玉钗明月珰。冶游步春露,艳觅同心郎。春林花多媚,春鸟意多哀。春风复多情,吹我罗裳开。”
萧明安将花捧到陆撷英的面前,陆撷英将花从他手中接过,用力一捏,方才还在向春风含笑的娇花,被摧折成了一地春泥。
“你想将景明月引到宫里的琼花宴,用宫里的手段对付她?”
“不愧是陆掌监,只这么两三句话,就明白其中意思。”萧明安鼓掌道,“景明月在前朝是风头占尽,叱咤风云,但这样的人到了宫里这样的地方,可未必如此。”
萧明安附耳对陆撷英说了自己的谋划。
“景明月既然敢伙同崔绍节布这个局,就该有遭到反噬付出代价之日。她能让崔绍节和顾启做她的棋子,那崔绍节、郑贵妃这些人,为何不能为我们所用?”
萧明安勾唇一笑,笑得邪魅妖冶:“王妃说的一些话倒是真提醒本王了,那崔绍节平素眼高于顶,迟迟拖延不议亲,除了崔远那老头一直在观望局势外,也是崔绍节自己瞧不上任何大家闺秀,景明月那样的,说不定他真动了心思。”
萧明安的计策在陆撷英看来并不高明,好在几乎没有成本,就算事情败露,也能将他们摘得一干二净。
更何况后宫的手段本就与前朝不同,前朝玩弄权术之时还要费尽心思地维持体面,而后宫之中愈是直接下作的手段,愈是成效颇高。
如果侥幸得手,哪怕不能一次就整垮景明月,能让靖宁帝的心中种下忌惮的种子也是好的。
陆撷英思量再三,最终还是允诺下了萧明安的谋划:“我会暗中说动贵妃,让今年的琼花宴一定办得风风光光,其余安排就还请胶东王切莫出差错。”
“一定不负掌监所望。”
萧明安狂妄的模样让陆撷英既不适又安心,他喜欢萧明安自大的愚蠢,只要这样的不自量力尚在他的掌控之中。
京城长安许久都不曾见过如此连绵的春雨了,今年不知为何,这春雨竟淅淅沥沥断断续续地下了这么长的时间。
长期的阴湿让靖宁帝身上的旧伤总是隐隐约约的发疼,一直坐卧不宁。赵冰河将一套推拿按摩的手法传授给了萧守义,萧守义风雨无阻地前往宫中侍疾,才让靖宁帝的疼痛稍有好转。
景明月将近期所有的事情整理成奏报递交到靖宁帝手头时,靖宁帝沉默着反反复复地将每一个字看了很久。
“你一向有主意,为何不自己定夺?”
景明月回道:“皇昭司毕竟与朝臣不同,皇昭司说到底都是陛下的内臣,行为举止代表的是陛下,如何处理皇昭司本是陛下的家事,微臣自然应该先请示陛下。只是天子家事即是国事,若陛下不能妥善裁夺,那就只能交给国法了。”
“你倒是聪明,朝中不少人说你急功近利,朕倒是觉得你是个进退得当的孩子,总是事事能顾及皇家的体面。”
靖宁帝疲惫地咳嗽了两声:“谋害皇孙,朕自然不会放过,朕会让陆撷英清理门户,将皇昭司中牵涉之人千刀万剐凌迟处死。和科举舞弊相关之人,你打算如何处理?”
景明月沉吟片刻后道:“开泰逆党搅乱国本自是罪不可恕,若是早个五六年,自当全部严惩。只是现在大局已定,开泰帝和作乱诸王皆已薨逝,不少逆党已身居高位,兢兢业业并无大错,若是揪着不放,将他们逼得狗急跳墙,转身投靠北部强藩,反而对朝廷不利。”
“你是要放过他们?”
“非也,虽有太宗皇帝启用前太子旧党的美谈在前,但大坤已非盛世,经不起试探,不如将他们平调或擢拔至闲职,只要他们安分守己,朝廷就供他们颐养天年,彼此各退一步相安无事便好。”
靖宁帝拍了拍一旁萧守义的肩:“景爱卿之言,你觉得如何?”
“臣觉得景大人所言甚善,明升暗降,恩威并施,予其荣华,夺其权柄,正是权衡之道。”
萧守义是说出了景明月之策的精髓,只可惜这样的计策,终究不是出自他自己的手笔。
“那藩镇卧底那边,又该如何处置?”
萧守义回道:“不如反其道而用之,让他们成为我们的耳目。借这些人的口耳唇舌,向藩镇传递我们需要的假消息。”
靖宁帝闻言大笑,对萧守义的回答甚是满意:“跟着景爱卿这么日子,确实有些长进。”
“陛下过誉了。臣才疏学浅,远不及景大人,需要学习的地方还有很多。”
靖宁帝点头:“这些事你们去办就好,朕乏了,想先休息一会儿。”
靖宁帝挥了挥手,示意景明月和萧守义可以退下来。
二人告退后,萧守义和景明月朝着宫门的方向离开,明明已经分道扬镳了,萧守义还是不甘心地追了上来:“陛下让陆撷英清理门户,抓出来的肯定都是些替死鬼,难道咱们就这样放过了陆撷英?”
“那殿下想如何?仅凭这些就想将陆撷英拉下马以死谢罪?就想整垮皇昭司?殿下未免也太天真了。”
景明月无视萧守义的忿忿不平,撂下一句话就头也不回地登上马车离去。
萧守义站在宫门口,抬头不见春阳,潮湿的空气沉重地黏腻在身上,脚下是层层积水,只有抬步才能免于深陷泥瓦深沼。
景明月回府的第一件事,就是将一份红色烫金请柬塞到尹燕泥的怀里。
“这是什么东西?”尹燕泥一脸茫然地打开请帖,看完之后撇了撇嘴,“儿子还在禁足,这郑贵妃竟然还有心情办琼花宴呢。”
景明月望了一眼满天阴云,冷冷道:“据说可是专门请钦天监算的阳光明媚好日子,就在殿试之后。”
“就在殿试后?镇西王那边是想借郑贵妃的手将功折罪表明立场?”
“这件事不简单,你让世闻堂在今日宵禁之前就将所有受到琼花宴请柬的人员名录送到我面前,不得有误。”
“属下得令!”
尹燕泥办事的效率极高,不消多时,一份完整的琼花宴请柬名录便被送到了景明月的案头。
景明月正准备查看时,书房的门被敲响,她将尹燕泥送来的名录藏好后,方对外面的人道:“进来吧。”
陆寒渊推门而入,开门见山直接对景明月道:“接连几桩案子的处决命令,是你亲自下的对吗?”
“是。”景明月爽快承认。
陆寒渊从怀中掏出一张褶皱的薄纸,上面密密麻麻地写着一长串的名字,他将那张纸用力地拍到景明月的面前:“这些人,其实都和那些案子无关,都是替死鬼,你也知道是吗?”
景明月盯着陆寒渊因呼吸不平而起伏的胸膛,从陆寒渊的掌下抽出那张阎王名录:“我确实知道,但这些替死鬼也不是我找的,你不去问你们陆掌监,来我这里大呼小叫做什么?”
陆寒渊苦笑摇头:“泱泱皇昭司这多人,你知道替死的为什么偏偏是这些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