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待到确定恶霸老爷走远了,少年才如释重负地瘫坐在地,他整张脸都被打得肿胀,眼眶乌青,疼得他可怜兮兮的哭唧唧了几声。
而这皮影少年的背后,则是班珏琳在扮演着他的一切,从持剑、再到行侠仗义,以及老翁与女儿对他的感激,班珏琳都要将自己的感情投入,就仿佛自己是那少年一般,感受着他所有的情绪。
在面对父女二人感谢其救命之恩时,班珏琳模仿少年的腔调说道:“都怪我,太不谨慎了。红豆都被我们打散了,我实在感到抱歉,你们就别谢我了。唉,想来我身上也没有多少钱,这些银两算是我赔偿给你们的,拿去用吧。”
老翁父女再次感谢他的大恩,收下银两,拾起仅剩的为数不多的红豆,便相互扶持着离开了。
周围看戏的人们也逐渐散去,一位老者缓缓走来,目光落在少年遗落于地面的玉剑上。
老者踱步过去,俯身拾起玉剑,剑柄绛紫纹理,仿若玉泽通透,而剑身的脉络打造得极为精细,寒光熠熠,实为上上之品。
少年在这时龇牙咧嘴地揉着肿胀的脸,他发现自己的佩剑不见了去向,便四处寻找,找着找着,便见一双乌皂靴出现在视线中。
顺着鞋子向上看,是黑渊一般墨色的锦衣华服,如同暗寂的湖水一般闪着幽幽光辉。再向上移动着目光,自是看到一张虽衰老,却气韵不熟的容颜。
老者将手中玉剑同他示意道:“这可是你的剑?”
少年看到他手中的剑,立刻醒神,走上前去,略微躬身,举止得体,不疾不徐,道:“正是在下的剑,多谢爷爷,还请奉还。”
老者反而问道:“我见你方才同那恶霸争斗,倒是勇气可嘉。他们最初未持武器,而你手中握剑却不曾用剑身伤及他们,只是用剑柄击打他们的背部,所谓何因呢?”
少年肿着一张青紫交加的脸,义正言辞道:“家父曾经教导过我,曲则全,枉则直,洼则盈,敝则新,少则得,多则惑,而面对手无寸铁之人,无论对方是老妪、妇孺亦或者是十恶不赦的孽障者,握有武器的人都不该与之兵戎相见,否则便是利用自身优势去欺辱弱势,绝非正人君子所为。唯有对方也拾起武器,平等相对,这才方可一战。”
老者又问:“不然呢?”
“不然,就成了仗势欺人的霸凌,理应受到严惩!”
“受到何人严惩?”
“何人……”少年的头渐渐低下,支撑他身躯的木条也停了下来。
是班珏琳不知该如何接下这问话,她有些不安,甚至不由自主地看向了身旁的老班。
手里拿着老者皮影人的老班转过头来回应班珏琳的视线,夜幕漆黑,唯有皮影台后的昏黄光线映着他的脸,晕染出一片暗色,令班珏琳觉得这一刻的父亲很遥远,她忽然心生慌乱,不舍地喊了一声:“爸。”
“老三。”他以一种托付的语气对她说,“你刚刚做得很好,你记住了我告诉你的一切教诲。可是——你不该放下你的剑。”
班珏琳困惑地眨了眨眼。
“你要答应我,无论今后发生了什么,在你遇见生命危险的时候,要学会用你手里的剑去反击,不用怕,有我在你身后。”
“可是……对方没有武器的话——”
“对方只是假装丢下了武器,他们会想要偷袭你、暗算你。”
“那……我要怎样才能分辨出他们究竟是好是坏呢?”
老班怔了怔,他凝视着班珏琳的眼睛,神色复杂,眼里有担忧、不舍,也有无奈。最后,他将自己皮影箱的两把钥匙都交到了班珏琳的手上,非常认真、严肃地对她说道:“只要这两把钥匙在你手上,你总有一天能找出分辨善恶的方式。老三,不要让任何人知道今晚的一切,也不要让任何人知道你和我见过面。”
班珏琳小心翼翼地问道:“哥和姐也不行吗?”
老班摇摇头:“不行。”
虽然不明白原因,可班珏琳的优点是一旦答应,就会将约定贯彻到底。于是,她点了点头,“我答应你。”
老班终于露出了放下心来的表情,可又觉得不安宁似的,一定要和班珏琳拉钩。这种形式可以约束到小孩子,他了解自己的每一个孩子,只有像班珏琳这样的性格,才能履行与他之间的承诺。
班珏琳也十分严谨地和老班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不遵守的人会变小狗。”老班模仿道:“汪、汪汪。”
班珏琳笑出声来,她手里拿着持剑的皮影少年,心中想的是一定要把五峰会的皮影戏练得熟练,下一次演的话,说什么都要得到老班的夸赞。
虽然,那时的她并不知道,再也不会有那样的下一次的了。
10.
晚上9:10分。
下了晚课的班柠回到大院,她发现家里的灯都还亮着,知道班珏琳没睡,第一件事便是去她房间。
结果推开门才发现,班珏琳已经躺在床上睡着了。
看来是忘了关灯。
班柠替她按灭了房间里的灯,悄悄关上门,怕吵醒她。
回到客厅里她打算喝杯牛奶当晚饭,打开冰箱才发现空空如也,好像很久没有买家用了。老班离开之前留下的钱基本已经用光,她有点头疼地算计着时间,明明说过这周就会回家的,但却始终没见老班身影。
不会是出了什么意外吧?班柠忽然有些不安。
班泯是在这时候回家的,看见班柠的那一刻,他吓了一跳,没想到客厅有人。
“大半夜的杵在这里干嘛?”班泯没什么好气。
班柠也不和他一般计较,想着自己的储蓄罐里还有点零钱,可以用来明天去超市买些日常需要。刚想回去房间,余光却瞥到了餐桌上的一个信封。
她停住脚,绕回到桌旁,拿起信封打开来看,里面装着钱。
“1、2、3……”班柠数了数,一共20张,“2千元……”她猛地抬头看向班泯,“是爸回来过吗?”
“你问我,我问谁?我怎么会知道?”班泯还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中,他心情不算好,只想赶快回房间躺着,朝班柠摆了下手,“困了,睡了。”
“明天周六,你在家别乱走了,爸可能会回来的!”
班泯懒得回答,进了房间,反手关上了门。
班柠无奈地耷拉下肩膀,她整理好信封里的钱,锁上了大院的门,回去房间的时候仍旧觉得老班回来过。
家里有他身上的气味儿,混着汽油和淡淡的白醋味道,因为清洗驴皮时需要使用白醋,老班身上常年都有那种味道。
“可他如果回来了,没必要还离开。”班柠自言自语似的嘀咕着,转头看一眼课桌上的小闹钟,9:40,她还要写功课,只能先放下去想老班的事情,一心铺在学业上。
11.
那天晚上,班柠梦到了老班。
他系着围裙,正在厨房里做饭。
班柠听见哗啦哗啦的水声,知道老班在淘米,或是在洗菜。那是伴随着她长大的,熟悉的声音。
在她看来,老班是个非常神奇的存在。一个鳏夫独自养育着三个孩子,其艰辛程度可想而知。他像是被输入了人工程序,总是会自动自觉地做饭、洗碗、拖地,连大家扔在地上的袜子都会帮忙洗干净,他的无微不至已经令兄妹三人退化到不知道该如何用洗衣机了。
即便他白天要上班忙工作,兄妹三人也还是会等到他下班回来做晚饭。虽然班柠也是会下厨的,可只要老班一出现,她就没有了干活的兴致,好像老班天生就是要为他们解决问题的。
因为他从来都没有过抱怨,她就将他的付出,当做是理所应该。
就连在他生病的时候,他也没有因病怠工,都会很准时地比孩子们早起1个小时来准备早餐,确保每一个小孩都能在出门之前吃到热乎的饭菜。
还要照顾每个人的口味——
班泯是不喜欢吃杂粮的,他早晨除了喝豆腐脑,就是白米粥,所以老班在一般情况下会特意去给他买豆腐脑回来。
班柠喜欢喝稀一点的小米粥,班珏琳则是喜欢喝稠一点的,好在两个女儿不挑食,只需要做好小米粥并分成稀一点、稠一点来盛好就行。
至于其他的硬货,班泯喜欢吃肉,牛肉馅饼他比较满意;班柠不吃那些,她只吃煮好的鸡蛋;班珏琳好养活,一碗粥配馒头、包子都可以,当然鸡蛋也行。
每当清晨6:00一到,三个孩子各自起床出了房间,粥已经盛好了,甚至是连温度都被晾得刚刚好。
他们只需要坐在自己的位置上,连筷子、勺子都摆好在了面前。
就算这样,班泯还会时不时地抱怨老班买的豆腐脑没掌握好时间,都有点凉了,要烫嘴一点才好吃。
老班每次也都是笑呵呵,保证道:“爸下次注意,下次罩个盖子,给你保温。”
班柠偶尔也会觉得老班的鸡蛋煮得太老了,她还是爱吃嫩一点的。
老班当然也会改进。
唯独班珏琳是捧场王,无论老班做什么、做的味道如何,她都只会说“好吃”、“不错”、“真挺好”。
所以老班是会偏爱班珏琳一些的,班柠想,在辛苦的生活中,班珏琳大概就是老班的精神慰藉,毕竟三个孩子不可能每一个都令老班满意,有那么一个能治愈他,就已经令他欣慰无比。
“老三真是个懂事的孩子啊。”他总会将这句话挂在嘴上,是真心实意的感慨。
班柠倒也不会嫉妒被老班夸奖的老三,作为老二,她是被寄予了最高厚望的那个,就好像必须要继承王位的长公主,她肩负着家族的使命和责任,其他人只需要“不惹祸”、“懂事”就行了。
毕竟老大只要不抽烟不早恋,老班就会心满意足。
毕竟老三只需要嘴上彩虹屁一些,老班就会得到治愈。
可到了班柠这里,她要成绩优秀,演讲第一,做哥哥和妹妹的榜样,做巷子里所有邻居口中的“优秀的班老二”。
所以班柠一直有种非常沉重的、自我束缚的道德感,“这个家就靠我了”、“出人头地的事只能我来做了”、“不能让爸失望”。
她活得很紧绷,时刻不能放松。
班泯可以喜怒无常,班珏琳可以撒娇任性,她不行。
她是支撑着老班生存的希望,她也可以成为老班的希望。
“爸,等将来我考上了大学,我会年年都拿奖学金的,到时候咱们全家一起去看海吧。”班柠在考上重点中学的那年向老班承诺,“到了海边,咱们多拍点照片,全家都没有一起去旅行过呢。”
“那得花多少钱啊?攒着买点你自己喜欢的多好。”
“全家人在一起开开心心的,比我给自己买东西要重要。”
老班就很憨厚地笑了,他脸上的纹路又多了几条,人瘦,褶子就明显。
班柠一直计划着这些,也为此而不停地努力。她相信总有一天,家人的生活会改变,不必再为衣食算计,不必再担心水电费的超额,更不必在月底的时候连续吃一周酱油挂面来度过。
只要她快点长大,再快一点地长大。
“老二啊,别那么累,你还是只是个小姑娘,让自己多放松一点,别担心爸,爸扛得住的。”
班柠嘴硬:“我又不是为了你啊,你别有负担。”
“你哪里都好,就是活得累,一板一眼的,人生哪有那么多黑黑白白呢?糊涂一点,放松一点,一辈子嘛,很短的。”
是啊……一辈子,确实短。
“而且,爸早晚会离开你们,接下来有很长的一段路都要你们自己去做。唉,爸最放心不下的其实不是他们两个,而是你。”
班柠有些意外。
“要说老大嘛,他总归是个男孩,咱们家倒不搞重男轻女那套封建落后,但不管怎么说,他跌跌撞撞地去闯、去闹,就算是头破血流,可男人怎样都能活,他就应该顶天立地才行。老三呢,别看她是家里年纪最小的,但那孩子足够坚强,我想她长大之后是可以应对很多问题的。倒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