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衍宗的禁地在宗门的最北面,藏于天同峰山阴的瀑布背后,从来只有宗主及太上长老可以出入。
江烟里和卫扶光没有急着闯进去,先在天同峰山脚下寻了个地方坐着,卫扶光自储物戒中拿出几页纸:“我昨夜整理出来的,明家手记中可疑的地方都勾了红,近十年来,他们小动作很多。”
江烟里拿在手中翻看,沉吟片刻,问:“这里面频繁提到【老祖】……先前我便猜测钟妍华或许就是明家人,而且地位绝对不低,这么看来,她便是明家这位老祖了。”
卫扶光指着一处勾红的地方,低声道:“这里提到……”
江烟里目光挪过去,而后神色一顿。
[钟氏将亡,前来求……老祖拒见……数百人……灭门……]
钟氏。
江烟里思量半晌,看向卫扶光:“可否劳烦阿月替我联络莫相思道友?我想认识一下他的堂妹,莫惊春。”
卫扶光点点头,一面在天水镜上操作,一面道:“莫惊春,是你和你哥哥前些日子帮齐玉仙找出来的?春杏谷首徒,算是点头之交,不必通过莫相思,我直接联系她便好。”
江烟里若有所思:“她和莫家,关系很差。”
卫扶光抿了抿唇,似乎有些不习惯在背后蛐蛐别人,但还是道:“不能说是关系亲密,只能说是相看两相厌……”
江烟里又问:“……那如果,有朝一日莫家面临着灭顶之灾,而莫惊春也已是无人不敬畏的一方大能,她会出手相助吗?”
卫扶光愣了愣,迟疑着开口:“不落井下石就不错了……嗯?阿烟是说钟妍华……跟她身世有相似之处?”
江烟里懒洋洋往树上一靠:“大概率是的。”
她垂眼看向手中几张轻飘飘的纸,微微一叹,将它们收起来,而后略有些出神。
卫扶光便站在她身侧,专注地盯着她,而后移开视线,轻声问:“会跟他在一起吗?”
江烟里长长地“啊”了一声,没有说话。
卫扶光眼睫轻轻一颤,身后的瀑布发出巨大的声响,在这样略有些嘈杂的环境里,他好像觉得什么话都可以说出口了:“……我是说,他很好,与你也很相配。”
江烟里转头看他,此刻已经将近午时,独属于盛夏的烈日当空,空气中难免浮上热意;卫扶光一身轻薄的白衣,眼睫下垂,肌肤如玉,仿佛要蒸腾在热气中,慢慢融化似的。
她抬手抚上卫扶光的脸,轻轻摩挲着:“明月奴啊。”
卫扶光这才抬眼看向她,眼中还带着一丝雾气,不知是蒸腾的水雾,还是别的什么。
她说:“我确实曾经与他相爱。”
卫扶光有些难过,一时之间不知该说什么。
江烟里眉眼间浮现出一丝怅惘:“我如今已经想起了从前那些事情……几乎所有。他陪我许多年,我和他是爱人,是敌人。哪怕耳鬓厮磨,哪怕月下花前,也总是提防着彼此。”
卫扶光先前便猜测他们最后结局并不算好,但仍没忍住问:“所以,这样的关系,走到最后了吗?”
江烟里眼中忽而带上细碎的笑意:“李氏给我兄长下毒,所以我杀了李潇的兄长。李氏联合世家与我为敌,所以——他死了,我亲自下的夷三族的命令。”
江烟里说着,目不转睛地盯着卫扶光,想要看清他的每一个细微表情。
卫扶光却露出心疼的神色,轻轻抬手覆上江烟里冰凉的指尖:“怪不了你们中的任何一个人,道不同自然不相为谋,而以当时的情景来看,好像注定无解,只能你死我活。”
江烟里微微一愣,而后笑起来:“是啊。他从未怪过我,我也从未怪过他。只是难免,会有些恨吧。”
卫扶光便道:“恨吗……那么,我或许真的有些嫉妒他了。”
顿了顿,他第一次放任自己将所有爱意和倾慕流出,一双从来都温柔沉静的眼,在此刻幽深而浓烈,像是某种旋涡,除此之外,还带了几分可怜和隐隐的妒意:“恨是比爱还要浓烈的感情,他有你的爱,也有你的恨。”
他还想说很多——譬如,可不可以分一些爱给我呢?
但又觉得像是在逼她,或许会叫她为难;他舍不得让她为难,从来都是。
有时候,卫扶光也会想,真是有些莫名其妙,他怎么不知不觉就有这样浓烈的爱呢?
可是江烟里哪里都好,哪怕她总是用一种活泼明丽的伪装包裹住自己,哪怕这种伪装下是一个疲倦的、凛冽的、无情的灵魂;可他还是觉得,江烟里哪里都好。
江烟里却笑起来:“哦,我和他是这样的,爱着彼此,恨着彼此……可不用嫉妒啊,明月奴。”
卫扶光仍目不转睛看着她,忽觉心跳加速。
瀑布声激烈,鸟鸣声清幽,夏日的风躁动……
嘈杂喧闹的禁地外,他只听见她声音轻快:“那样的感情很累,不是吗?美玉无瑕,但好物易碎;我最想要的,从来都是一盏清茶,或是一湾清水。”
卫扶光有些说不出话来,他想,说的是我吗?
说的是我吧?
美玉、清茶……啊,早知道多读一些凡人的书籍了,这样就能听明白她暗藏的意思了。
但……说的是我吧?
这样的偏爱,阿烟真的愿意给我吗?
他肉眼可见地有些慌了神,江烟里不由莞尔,对他说:“你低头——再低一些,有话跟你说。”
卫扶光几乎是懵懂地照着她的话做,心中忐忑不安,乱糟糟的,有些期待,又有些害怕;是要挑明什么?不可能再跟从前一样糊弄过去了吧?是要拒绝?还是……
万千思绪,止于唇上一片蓦然的温热。
卫扶光:“……”
他不由微微瞪大了眼,玉白的脸飞上两片赧然的红,还有些惊慌失措。
江烟里没忍住自唇齿间溢出一声含糊的笑,轻轻咬了咬他的唇,而后格外风轻云淡地退开半步。
她抬头看了看天色,眯了眯眼:“啊,到时间了,该进禁地了。”
卫扶光:“嗯……嗯,我……你……”
语无伦次了啊,卫扶光。
江烟里看他一脸茫然,又好气又好笑:“怎么突然傻了?”
卫扶光:“……啊,有吗?我看上去……很傻吗?”
江烟里笑得眉眼弯弯:“有一点傻,但还是很好看——哎,你知道江风归为什么最讨厌你、最看不惯你吗?”
卫扶光已经恢复了镇定——或者说,他已经能够假装自己镇定了,仔细想了想,有些不确定地问:“是因为我经常挑衅他吗?还是我跟你太亲密?”
江烟里摇摇头,饶有兴味地说:“都不是——你看,谢玄琮也时常挑衅他,沈幽、谢青珩跟我也很亲密,李潇甚至还跟我有婚约。但他就是最讨厌你。”
卫扶光不太明白。
江烟里便笑起来,像是一肚子坏水的狐狸,狡黠而生动:“因为,毒唯只对真妹夫破防。”
卫扶光:“……”
他又没忍住红了脸。
两人并肩往瀑布走去,江烟里在记忆里搜索一番,果然发现自己第一世知道怎么进入禁地,当下一边七八个法术甩出去,一边用自己远超渡劫期、且刚跟谢青珩神识双修过能蒙混过关的神识探入瀑布。
阵法已破,她抬脚踏过去,卫扶光在她身侧安静地帮她补充灵力,而后不动声色地牵住她的手。
好纯爱啊。
江烟里竟然有些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若无其事地将牵手姿势改为十指相扣。
卫扶光说:“我应该还欠你一个正式的表白。”
江烟里看了看眼前的禁地——冰天雪地,却并不寒冷,一边在心里思量,一边回应他:“你如果想这么做的话,我当然可以——都听你的。”
卫扶光声音里的喜悦和爱意藏都藏不住:“嗯,都听你的。”
然后没忍住在心里想,表白的时候,一定要人多,请很多熟人——
自己的师尊得在,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终身大事应该让师尊知道;以前相熟的师兄师弟也要来,他们没道侣,可怜得很,请来沾沾喜气……
江风归必须来,应该给予大舅子来自真妹夫的尊重;谢玄琮、谢青珩、沈幽必须来,敲打一番,好叫他们认清自己的身份;李潇更是必须来,倒也没有炫耀的意思,主要是想谢谢他,在自己不在的时候照顾陪伴阿烟这么多年……
嗯,一定要人多,人越多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