州衙
送走了陈展云,许山海坐在书案前,仔细的翻看那两本书册。
忽然间,他莫名其妙连着打了好几个喷嚏。
这几个喷嚏,惊动了守在门外的韦阿昌,推门探进身子来,仔细在书房里扫视一圈。
“阿昌,你去前院,让人把衙门中所有的书吏给我召集起来,一会儿我去大堂,有事要他们干。”看到探头进来的韦阿昌,许山海吩咐道。
州衙仪门外
路旁,两张大大的长桌,桌上堆着一叠一叠裁剪好的布料。
桌后,一张长条案前,城中裁缝铺的钱裁缝,带着他的两个小徒弟,不停地忙活着。他要在徒弟的协助下,尽快的把身后堆成半人高的布料,裁剪出来。
长桌的一旁,另外摆了一张小四方桌,四方桌的周围,围满了从城中各处赶来的妇人。
四方桌后坐着两个不停在纸上记录的书吏,他们要详细的记录下,这些妇人的姓氏、住址。
书吏每登记完一个妇人,便会从桌旁的竹篮里,拿出一枝竹签,交给她们。拿到竹签的妇人,可凭竹签,到一旁的长桌前,领取一至数套不等,裁剪好的布料。
这便是,之前许山海想出来的办法。
把在城中收缴到的布料,按大、中、小三个尺码,由钱裁缝裁剪好,再把裁剪妥当的布料,交由城中的妇人去缝制。妇人们领到裁剪好的布料,只要在三天内缝制妥当,凭着缝制好的衣裤,交回到州衙,每一套便可换得五十文的工钱。
为了防止有人领了布料,不交回,许山海还想出了“三户联保”的手段,以确保收回每一套衣裤。
事实证明,许山海的“三户联保”多虑了,在这个普通人一辈子都走不出五十里地的年代,民间道德的约束力,远远大于律法的作用。
要知道,在州城中,除了外来的人,城中居民,几乎是数代人皆居住于此。不大的城中,但凡出点什么事,不用半天,便能传遍整个州城,并且,城中居民,最多只需通过一两个熟人,便能与城中任何人搭上关系。
在这样的一种社会形态之下,没有人敢冒着一生都被别人戳脊梁骨的风险,去做违背良知的事。
再有一点,即便是林宗泽竭力约束进城的手下,可在城中居民心中,国兴军依旧没有摆脱“暴民”的身份。纵使没有人在城中做出格的事,平头百姓见着手持兵器的兵丁,还是避之不及。
谁又敢领了布料不交回来?为了几身衣物而掉脑袋,但凡脑子正常的人都不会干这种事。何况,只要把缝好的衣物交回来,便可领到工钱。
所以,国兴军要招人缝制衣裤的消息一出来,不到半天,州衙前便挤满了妇人,甚至城中一些家境尚可的人家,也打发家中的老妇人,赶来一探究竟。
毕竟,眼下许多的壮劳力都不一定有活干,何况是毫无谋生能力的妇人。
现在只要缝制一套衣裤,便能拿到五十文,这种好事,对于城中居民来说,不啻于天上掉馅饼。
而对于国兴军来说,缴获的布料,没有任何成本,真正要付出的就是,每套衣裤裁剪三十文,缝制五十文的工钱。
用最短的时间,把布料变成衣裤,不但省了费劲巴拉把布料拉回山寨的麻烦,更使得山寨中的每一个兵丁都有衣物蔽体。
这样既解决了衣物的问题,还用花费不多的小钱,博得了城中居民的好感。
州衙大堂
大堂上,十多个书吏分成三排,垂手而立。
这十几个书吏,是目前州衙中所有能赶来的人,甚至连大狱中的两个书吏也被叫了过来。没到场的那些书吏,全部都是手中有活,实在走不开,比如仪门外的那两个。
不知道为何,突然把自己叫来,书吏们个个都低着头,小心翼翼的站着,心中忐忑不安,不敢发出任何声音,更别提私下里交头接耳。
不一会儿,一阵脚步声传来,屏风后,出现了韦阿昌的身影,另外四个土兵,紧接着鱼贯而出,在他们的身后,走出来的是一袭蓝布长衫的许山海。
跨上台阶,许山海在书案后站定,目光在堂下的书吏脸上一一扫过,随后,把手中的书册递给韦阿昌,向他点头示意。
接过许山海递来的书册,韦阿昌转身走到堂下,转手递给了身旁的一个书吏,闷声道:“传下去,每人都翻一遍。”
不知意欲如何,书吏只好战战巍巍的伸出双手,接过书册,小心翼翼的翻开,仔细翻阅起来。
片刻间,大堂上又陷入了一片沉寂,只有那两册书册,在书吏们的手中传递。
不多时,书吏们传阅完毕,书册又回到了许山海面前的书案上。
“书册你们都看过了,把你们召集起来,有个活儿要交给你们。”清了清嗓子,许山海不紧不慢的说道。
“给你们三天时间,待在州衙里,每个人把这两册都抄十遍,字迹一定要工整。什么时候抄完,什么时候回家。”
许山海的话音一落,堂下顿时响起一片舒气之声,还有几个书吏,轻声的嘟囔了几句。
被叫来时,书吏们心中都惴惴不安,生怕有什么厄运降临。
虽说,国兴军进城之后,一切都很克制,非但没有滥杀无辜,甚至连劫掠奸淫都未曾发生。
但是,在书吏们的心中,国兴军依旧被视为暴民、贼寇,之前他们没滥杀,不代表现在不会。况且,知州老爷死于大狱中的消息,早就在城中流传开来。
这让手无缚鸡之力的书吏们,怎么不害怕?
现在听到许山海把他们叫来,居然只是为了抄书,怎能不让书吏们心中的石头落地,长舒一口气?
要知道,书吏们别的本事没有,自打从小识字开始,他们哪一个不要抄书?并且,在州衙各房当差,哪一天又不要抄抄写写?
所以,许山海的话,对于他们来说,根本就不叫事。况且,这两本启蒙之物,本就浅显,抄起来毫不费劲。
“你!你叫什么?”一圈扫视下来,许山海的目光,落在了下首中间的一个中年书吏身上,问道。
“回……回小先生,小的姓刘名家成!”看到许山海的目光盯着自己,中年书吏结结巴巴的答道。
“好,刘家成,此事便交由你来负责!一会儿,你去库房领笔墨和纸,再去找画工。”许山海才没心思,自己盯着书吏们抄书,眼前这个刘家成,有一定年纪,样貌看上去也不像是偷奸耍滑之人,所以,干脆指定由他来负责抄书事宜。
“三天后,我要看到你们抄写成册的东西放在我面前,如果干得好,每人赏银一两!如果谁要偷奸耍滑、敷衍了事,我拿你刘家成是问,定惩不饶!”虽然,许山海的语气一如既往,但是,言辞中的份量,令堂下所有人不敢掉以轻心。
“刘家成!你听明白了没有?”
“喏!小的明白!”刘家成拱手施礼,回答得倒是干脆。
桂林府,都司衙门
“见过大统兵!”前脚刚站定,焦明便朝上座的孙存忠行礼,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孙存忠要着急火燎的把自己召来。
“尚普来了,坐吧。”孙存忠头也没抬,快速的批阅着案上的文书。
作为嫡系班底,既然孙存忠发了话,焦明也不拘谨,在堂下挑了一张椅子坐下,但是,还是用了一贯只坐半个屁股的坐姿。
时而圈圈点点,时而奋笔疾书,间中还时不时的发出几声冷哼。
好不容易,把案前几份加急的文书批阅完毕,孙存忠放下笔,身子往后一靠,闭上了眼睛。
“尚普,待会儿回去,你让人拟三份军令,然后送过来我这里用印。”靠着椅背,孙存忠闭着眼,眯了好一会儿,才出声。
按理来说,拟公文、书信之事,根本无需把焦明叫过来,都司衙门里有许多书吏,并且,身为都指挥使,孙存忠自己还有不下十人的幕僚。
“南丹卫、奉议卫1各发一份,让他们每个卫准备三营精兵待命。另一份发往太平的千户所,让他们准备一营精兵待命。”还未等焦明回话,孙存忠的话打消了他的疑虑。
估计是孙存忠不愿意把调动兵马这等机密之事交予旁人,这才把焦明召来的缘故。
“是贵州方向吗?”焦明问道。
“不是,兵部有令,命我们剿灭新宁州的暴民,说是以防暴民坐大,与大藤峡的猺僚勾连一气。”孙存忠摇着头说。
“新宁州与那大藤峡相隔数百里,怎么勾连?简直就是胡说八道!”都是带过兵的人,焦明一眼就看出兵部说辞中的漏洞。
“左江兵巡道的人,几乎被暴民全歼,据说逃回来的不足百人,真不知道那些饭桶是怎么打的?三千兵马,还有巡检、团练相助,居然会被全歼?”前些天,孙存忠刚得到这些消息的时候,简直怀疑是暴民放出来混淆视听的谣言。
“海盐子知道后,跑去何士晋那儿哭述一番,然后又写了求援文书,用五百里加急,直送京师,狠狠地参了老子一本。”孙存忠一边说,一边翻着白眼。
之前都指挥使司向布政司要钱要粮被处处刁难,布政使吴中伟那一副小人得志的嘴脸,孙存忠记忆犹新。
现如今,在派兵剿匪这件事上,吴中伟被摆了一道,立马就变了嘴脸,到处哭述,像极了打不过就哭着去找家长的赖皮孩子,这怎能让孙存忠瞧得起他?
“不知那个海盐子说了什么,何士晋偏听偏信,也跟着参了老子一本,勾陷广西都司守土无方、漠视军情、行动迟缓。兵部那些鼻孔朝天的家伙,居然也就信了他们的话,在公文里好一顿训斥,着实堪忧!”一想到京中好友,在寄来的书信中,隐晦的提及此事,孙存忠的怒气就不打一处来。
“那大统兵的意思是……就这么算了?”从孙存忠的话中,焦明明显听出了他此时面临的种种压力。
“我日前已上书兵部陈情,大藤峡瑶獠叛逆,都司派兵进剿已逾四载。年初,奢、安两贼围贵阳府,兵部又从我这里调了上万人马前去堵截。眼下,都司哪有可调之兵?”别看此时孙存忠一副怒气冲冲的模样,只有他自己才知道,发往兵部的公文中,他委屈巴巴的言辞,宛如一个小媳妇。
“哪……方才大统兵所说的三份调兵令……?”孙存忠的一番话,让焦明猜不透他真正的想法,只能小心翼翼的问道。
“军令难违啊!”孙存忠长叹一声。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我已经派人去布政司交涉,希望他们能够尽快把粮饷筹备好。”孙存忠作势的伸手拍了拍自己的额头。
“下官这就去让人起草军令,并且,让卫所的官兵们,静待布政司的好消息。如果连饭都吃不饱,官兵们如何能尽快赶路,大统兵爱兵如命,肯定能体恤下情。”说到“尽快赶路”时,焦明特别加重了语气,他相信孙存忠能听出这话外之音。
“有了尚普相助,我省心不少呐!哈哈哈~~~”孙存忠大笑起来,显然是听明白了焦明的“良苦用心”。
1卫所:卫所制,最早由元朝户部尚书提出,明洪武十七年(1384年)在全国的各军事要地,设立军卫。一卫有军队五千六百人。其下依序有千户所、百户所、总旗及小旗等单位。各卫所隶属于五军都督府,亦隶属于兵部,有事调发从征,无事则还归卫所驻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