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村子里的人突然都在传,光棍李叔讨了一个城里的大学生当媳妇。
李叔其貌不扬,四十几岁的人,每天除了喝酒打牌其余什么都不会。
城里的大学生怎么会看上李叔这样的人?
我对此充满疑惑。
转眼间,哑女来村里已经一月有余,我却始终没有见过她。李叔似乎害怕她逃跑,整日将她锁在屋里。
终于在春天快要结束的时候,李叔的窗户上贴了红色的喜字,他又往院里扔了一串鞭炮,就算是结婚了。
李叔的院里围了一圈人,从窗外往里探头,好奇这位被藏了许久的新娘子。
我也挤了进去。
屋里的女人,没有穿嫁衣,坐在那张肮脏的小床边低声呜咽。
她身上温润的气质与整个屋子,不,是整个清明村都格格不入。
也许是被关得太久了,她看到窗外的阳光,看到围观的村民,像一只被困在笼子里的兔子看到一线希望,双手不断地比画,眼里充满了对自由的祈求与渴望。
她的眼泪一颗接着一颗从脸颊滑落,砸到了地上。
却没有砸到任何人的心里。
她不知道,这村里的人大多沾亲带故,没有人会帮她这个外来人。
李叔也不是一个懂得怜香惜玉的人,他并不理会女人的眼泪,那双粗糙油腻的手粗鲁地抓住她白皙纤细的手腕。
女人惊恐地往后躲,眼里的祈求与渴望也变成了厌恶和怨恨。
李叔见她抗拒,反手一耳光甩在了她的脸上。
“这老李真不知道心疼人,要是我……嘿嘿……”
“还说是大学生呢,一点规矩都不懂,就得打!”
“多打几次就老实了。”
围观的村民七嘴八舌,没有一个人在意女人脸上的巴掌印。
“看什么看。”
李叔用力地将窗户关上,木窗发出“砰”的一声巨响。
有些人还不死心,依旧趴在窗户缝隙往里窥视。
我看到了那群男人眼里的意犹未尽,贪婪和欲望。
而女人的眼神则复杂得多。
有对哑女身份的好奇,有晃着脑袋叹气表示怜悯,也有满嘴污秽不骂自家趴在窗户前的男人,而骂哑女狐媚下贱的妒忌。
看着眼前这一幕,我的胸口有些闷,胃里一阵阵泛恶心。
2
李叔住在我隔壁的院子。
屋里有点什么动静,我和阿婆总能听得一清二楚。
他隔三岔五就会打哑女。
喝醉了打,输了牌打,甚至村里某个男人多看了一眼哑女,她也得挨打。
有时候拿竹条抽,有时候扇巴掌,更多的时候都用铁链将她拴在院里,不给她饭吃,也不让她躺在床上睡觉。
折磨人的方式五花八门,唯一不变的是每次动手时总伴随着各种粗鄙不堪的言语。
可阿婆像是没有听见,村里的所有人都没有听见。
只有我听见了。
我时常趁李叔去打牌,偷偷将阿婆给我做的饭菜分她一半。
她狼吞虎咽地吃着,那双漂亮的眼睛在李叔的摧残下,变得黯淡无光。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目光与我相对时,她充满怨恨的眼神会变得柔和几分。
李叔不在的时候,哑女就蹲在院里,手里拿着一根树枝,在地上写写画画。
我们时常用这种方式聊天。
哑女不是天生就哑的。
她告诉我,她是被骗到这里来的。
起因是帮助一个手足无措的父亲,给他刚来月经的女儿送卫生巾。可当她独自来到卫生间时,里面等待她的不是可怜的小女孩,而是一个满脸横肉的男人。
她逃跑过很多次,但每一次都被抓回来了。有一次她在镇上看到了警察,她紧紧地抓住对方的手,企图抓住这根救命稻草。
可惜,那位小警察跟他们是一伙的,她再次被抓了回去,他们将滚烫的热油灌进她的喉咙里,将她变成了哑巴。
偶尔她也会跟我写,外面的世界。
她写,外面的女孩会穿漂亮的裙子,烫时髦的卷发。她们可以读书,可以工作自食其力,可以选择自己的伴侣。
她们可以选择任何一种自己喜欢的方式生活。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如同一个商品被任意买卖,随意殴打,更不是用来泄愤或生育的工具。
我对她口中的外面的世界充满向往。
我所在的村子有严重重男轻女的观念,女儿只能吃残羹剩饭,而儿子可以吃肉喝汤。
女儿的名字大多只是对儿子的期盼,而儿子的名字是希望是恩赐。
女儿读书无用,卖给别人换钱是唯一的价值,而儿子本身就是价值。
这样的不平等,在村里是最平常不过的事。
我的阿婆却是个例外,她经常摸着我的脑袋对我说:“乖乖,你要好好读书,考上一所好大学,离开村子。”
阿婆识得一些字,她不会给我取招娣这样的名字,会给我炖鸡汤,我可以吃整只鸡腿,也不用担心会被卖给村里的老光棍换钱。
这是村里所有女孩都眼红向往的待遇。
而我爸也是村子里唯一一个大学生。
我常常庆幸我有这样好的阿婆。
我时常问阿婆,你为什么不离开村子呢?阿婆摸着我的头,看向远处的天,不再说话。
我也学着阿婆的样子,坐在台阶上,托着腮,看着远处的天。
可我不知道,远方的天,到底有什么呢?
3
从哑女来到村里的第一天开始,所有人都喊她哑女或者老李媳妇。
没有人问过她的名字。
于是我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沈慕秋。
这是她的名字。
她说,她生活在一个南方小城,父亲走南闯北做生意,遇见了生在江南水乡的母亲,于是一向漂泊的父亲安定了下来。
也许是因为已经很久都没有人问过她的名字,她陷入了良久的沉思。
用和阿婆一样的眼神仰头看着远处的天。天空清澈湛蓝,她眯起眼睛,像是在回忆,手里的树枝也不再动了。
我问她:“你想家吗?”
她没有回答,但我知道,一定是想的。
我坚定地说:“我帮你回家。”
她转头看我,那双黯淡许久的眼睛,闪过短暂的期待。片刻后,摇摇头,她被打怕了,不敢再有期待。
但她手里却情不自禁写下了,沈南、秋念、家。
这就是她的父母,她的家吧。
我坚定地说:“我一定会帮你找到爸爸妈妈。”
她笑了,伸出手摸了摸我的头,她笑起来很好看,眉眼弯弯,嘴角还有两个浅浅的酒窝。这是这么久以来,我第一次见到她笑。
中秋节的那天夜里,李叔喝得烂醉如泥瘫在床上。
沈慕秋没再被铁链拴着,她独自坐在院子里,抬头望着天上的月亮发呆。
我趁阿婆睡着了,偷偷从橱柜里拿了一块月饼塞给她。
她接过月饼,却没有吃,握在手里,眼泪没有由来地往下掉。
我有些慌张,不知道如何安慰。
她蹲下身子在地上写了几个字,借着月光我看清那几个字写的是:“我要逃走。”
“那你想好怎么逃了吗?”
她摇头。
她说李叔每天除了喝酒就是打牌,积蓄所剩无几,甚至还欠了些钱。
于是李叔想到了让她陪那些债主睡觉,不仅能抵债,还能赚钱。
她想过死。
可李叔怎么会轻易让她死。
我攥紧拳头,对眼前生活多年的村子,感到这般的厌恶。
可是,我能做些什么呢?
我抓紧她的手,一字一句地对她说:“你放心,我会帮你。”
天突然地暗了下去,乌云完全遮住了月亮,夜晚的风带着些许凉意,虫鸣稀稀落落。
“你逃不掉的。”
阿婆的声音比夜里的风还要冷。
她铁青着脸,拽着我的胳膊,将我拉回了房间,房门从外面拴了锁。
4
秋天的夜里,空气格外干燥。
我被浓烟呛醒。
阿婆将我的房门打开,给我披了件衣裳,走出房间我才看见李叔的院子燃起熊熊烈火。
等火熄灭时,李叔也已经被烧死了。一同被烧死的还有李叔的几个牌友。
村里的人觉得她晦气,嫁过来没几年就克死李叔。
“都怪你,都怪你……是你害死了我男人。”
那几个牌友的媳妇冲过来,对着奄奄一息的沈慕秋拳打脚踢。
阿婆拗不过我,从火堆里将衣服烧得破破烂烂,伤痕布满全身的沈慕秋领回家养伤。
又带着她去买了几件衣服,收拾得清爽干净,依稀看得出曾经姣好的容颜。
从那以后,她便整日坐在院子里,有时站着。
怀里总抱着一袋水果糖,村里的小孩趁着阿婆不在,去抢她怀中的糖果。她伸手去拦, 嘴里咿咿呀呀的终究没有将水果糖留下。
有人说她疯了,也有人说她是灾星,谁碰到谁倒霉。
可她依旧每日或站或坐在院子门口。
等到我回家的时候,才会迎上来,将一捧水果糖塞进我手里。
那样的日子没过几天,父亲就要将我接到城里去上学。
临走前,我向沈慕秋告别。
我对她说:“我要去城里读书了,等到了城里,我会帮你打听你的爸爸妈妈。”
5
城里有沈慕秋说的灯火辉煌,车水马龙,也有沈慕秋没有说过的新奇事物。
我渐渐忙碌了起来,忙着读书,忙着交新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