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床上一路背着他走出家门,径直把他塞进黑色帕萨特的人,是何介臣。
林臻东整个人趴服在何叔宽厚的背上,烟灰山羊绒戗驳领西装,磕着自己的下巴,表面有种粗糙磨砺的磨砂感,他甚至嗅到了他发丝还有衣服里散发的苦橙叶与麝香交织的古龙水气味,与雪茄味道混合在一起,有种说不出的安心感。
他好像从来没有一个成年男性,如此近距离毫无间隙的接触过,即使是父亲,自打记事时起,父亲也只是亦步亦趋陪在身边,父子俩都牵手的次数,十个指头都能数的过来。何介臣身上那股醇厚的烟草香味,熏得他的头昏昏沉沉的,原本因为繁重的学业和训练一直缺觉的他,被这股子成熟男性特有的迷离气味沾染着,被塞进车后座,竟沉沉地睡了过去,一觉睡到了医院。
默君执意要陪他就医,不肯按时去学校,在医院走廊等待手术的时候,她紧紧握着她的手,晨曦微弱的阳光照在她的手腕上,她摸着自己的手指,黯然而温暖的眼神,让他想起了自己的母亲,母亲也曾用这样担忧、却又关切、温暖的眼神看着自己。
外科医生带着白色口罩,仅从她紧皱的眉头,已经看得出问题的严重性就着病室简易的病床和工具,开始简易的清创手术。
小口径手术刀划破脓疮表面,坏死组织和脓液汩汩流出,沿着他的脚踝溢了出来,他瞬间心里发毛,本能想要闭上眼睛,努力回避恶心不堪的画面,但少年好奇心作祟,一边疼得龇牙咧嘴,一边眼睁睁看着医生将浸满生理盐水和抗生素溶液的棉球,用尖头镊子夹取,一颗颗小棉球硬生生从刚划开的创口,直接塞进肉里。
胆大如他,眼见这把逆天操作,那酸爽的痛感瞬间从他脚底,直直窜上天灵盖顶上,“嘭”的一下炸开了花,痛得他终于忍不住叫出声了,传到了门外走廊上等候的默君耳朵里,瞬间变了脸色,强行压抑自己冲进去的冲动。
终于,问诊室的门开了,默君眼见他满头大汗,脸色发青,愁眉苦脸地坐在医生对面的圆凳着,双手环抱着那条包扎仔细地腿,打横支棱在简易的问诊床上,顿时觉得好气又好笑,闻讯而来的星宇和文轩,也是一脸懵逼。
“前两天不还挺正常的嘛?练多球的量,你足足比我们多拉了两倍,我们都还笑你是个体能怪物,这下怎么突然倒下了?”乔星宇一身姜黄色monclear长版防风外套,头顶灰白相间的宽沿渔夫帽,一如既往像颗大橙子,嗓门一如既往如同城墙外高悬抗议的大喇叭。
孔文轩则低调许多,克莱因蓝poLo衫,搭配白色牛仔裤,VANS黑底白花板鞋,清爽的刺猬头,显出隔壁邻家男孩儿的气质。
“怎么现在才送过来?也不及时打破伤风疫苗,幸亏验血报告没有异常,否则截肢也不是不可能。”主治医生显然将何介臣当做他的亲生父亲,说话语气很不好听。
“抱歉了,医生,小孩子不懂事,是我们做大人的疏忽了。”何介臣点头,从西装口袋里掏出了备用车钥匙,看了一会儿,仿佛在想什么。“至于后续的诊疗需要做哪些配合,该打针上药都用院里最好的,不用替我们省钱。”
眼见医生表情明显转好,何介臣看了看腕表,说道:“单位还有事,我先走了,这边让老钟和小陈替你们处理。”与一众孩子打过招呼,何介臣接了电话,示意司机和秘书留下处理杂事,借故匆匆离开了。
临走时,交代默君道:“弄完了老钟直接送你俩去学校,都不许缺课,别为了一点小事,搞得兴师动众。”
默君闻言点头,只是听见父亲将林臻东的苦痛,张口说成是“小事”,难免有些心里不舒服,又一个人陷入了沉思。
倒是文轩第一次见到何介臣,心生好奇,悄悄凑到林臻东耳边问道:“他就是你继父?”
“嗯,有什么感觉?”臻东反问。
“看得出,是时刻有着复杂深邃意识的老狐狸呢。”文轩压低音调,可不想被何默君听到。“跟你的气质完全不搭调,倒是跟你的‘妹’如出一辙,难怪你畏之如虎……”
“妹”是当地少年人口口相传的俚语土话,翻成白话就是“女朋友”的意思。
他没来得及反驳,何默君双手抱胸,眼睛瞪得大大的,直直站在他面前,以向下俯瞰的眼神紧紧盯着他,仿佛要把他看穿。她的眉尾微微上扬,强压怒气的眼神里透出一丝凶悍,樱唇轻启,语气冰冷又严厉:“第二次了,哥……”
每次从她嘴里,从“阿东、东东”若干亲昵的称谓,突然改口叫他“哥”,林臻东脑子里警铃大作,彻底完犊子了,何默君压抑已久的怒火,就如同常年静默的活火山,下一秒即将要喷发的那种。
救我啊!哥!!他的伤腿支棱在问诊床上,丝毫动弹不得,朝两个哥哥挤眉弄眼拼命使眼色,示意他俩赶紧介入拉下偏架,在他急切的救助眼神中,两个大男人极富默契的展现瞬间隐身术,自觉与他保持最远距离的隔空相望,背板挺得笔直。
上次腿伤是因为训练,我不怪你,可这回呢?到底你真的神经足够大条,不当回事,还是完全不把我当回事,这么严重的伤,都不开口跟我提一句?
不是,我真的、以为是小伤,过几天就会好。他犹豫再三,尝试着替自己辩解,默君却不给他开口的机会。
“是伤的问题是吗?!是为什么会被金属刺伤,逼得要打破伤风吧?”她的表情平静,但身上却散发着一种不可抗拒的气场,充满温和却又不可抗拒的矛盾气息,让人不敢轻易违背她的意愿。
“带去学校的餐盒被人弄得没法进口、书包被人直接丢下楼,不止一次,饭卡被盗刷数据清空、在校队被孤立没人陪练球……”她的脸颊涨得通红,眉头紧皱。
“你都知道??”他惊讶地抬头,察觉她愤怒的外表下,隐塞着无法掩饰的委屈,是被伤害过后的无助与伤心,眼神里透露出一种郁郁寡欢的失望。因为有外人在场的缘故,她不想显露出情绪崩溃的脆弱一面,热泪盈眶,却始终不曾掉落下来。
“我都知道,你觉得我应该不知道是吧?我觉得最可笑的,是这些事儿,不是从你嘴里亲口告诉我,而是通过李嘉妮来告诉我,看来她比我更了解你。”
“你到底有没有把我放在眼里呢?你曾经答应过我什么,有事一定第一个先跟我说,然后呢?”
不断逼近式提问,每个字都带着不容置疑的口吻。他太了解她,并不需要反驳、或者义正言辞的理由与借口,所有的问题不过是她情绪宣泄的借口,这一刻,他已然感受到了,她对他当真怀有恨意,当下所有辩解其实毫无意义,只会平白助长她内心的愤怒。
林臻东低着头,不敢直视她的眼睛,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何默君一边说着,一边用手指轻轻敲打桌面。两人僵持着,他突然泄气地般叹了口气,伸手拉住对方的手,象征性地摇了摇,嘟嘴摆出一副无辜又可怜的眼神,恢复了摇尾乞怜的小狗神态。
“你不要以为每次你装傻卖乖,就可以蒙混过关!这次不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我是绝对、不会、原谅你的!”何默君一字一句言辞坚决地发誓。
他的动作突然而急促,就着牵手的契机,顺势用力用力地将女生向下拉进怀里,仿佛要将她紧紧拥入自己的世界。她猝不及防,身体猛地一震,随后便被他宽厚的胸膛所包围。
他的动作显得有些生涩,似乎不太习惯这样的亲密接触,延伸到却透露出一股真挚的情感,手势笨拙地轻轻地抚摸着她的头发,手指在发丝间穿梭,仿佛在传递着一种无声的安慰。
道歉的声音低沉而温柔:“对不起,反正横竖都是我的错,所有理由和解释都是借口,我保证再不犯了,行吗?”这是第一次他放下身段这样求她,她自然是吃惊的,瘦削的肩膀微微颤抖,她知道他的意志坚决,主观固执遵从内心的意志,对人缺乏耐心,也从不喜欢被人干预和打搅,却情愿放下身段迎合她的心意,每一个字都充满了诚挚的歉意,默君的心中泛起一丝感动的涟漪。
在这个瞬间,周围的世界仿佛都凝固了,只剩下他们两人。女生的身体渐渐放松下来,她静静地依偎在他的怀里,感受到他胸腔发出均匀有力的呼吸,以及连他自己都察觉不到的激烈心跳。
“太狡猾了……每次都这样……”断断续续抽噎着,竟说不出一句话完整的话,再去追究、苛责,倒显得自己刁蛮不懂事了,她的眼眶灼热,却始终没有落下泪来。
哇靠!!看到没有?我以前还觉得自己挺厉害呢,现在看来简直就是个渣渣啊!连青铜段位都比不上哇!咱俩真是活该做一辈子的母胎单身狗啊!我tm严重怀疑那个平常和我们一起训练的家伙,跟眼前这位调情高手根本就不是同一个人!难道单身狗还有错咯?我就是来探望一下病人,结果却莫名其妙地被强行喂了一嘴的狗粮,恶心得我连皮炎湿疹都快要发作了!!
所以,在两个人的沉默之间,光剩下乔星宇连珠炮超大嗓门的噪音轰炸,文轩忍不住翻白眼,默默捂住自己的耳朵……
小情侣吵架出去吵,这里是医院,不是学校!主治医生开口,让一切喧嚣吵闹瞬间归于寂静。
“医生,两个月,可以好嘛?”星宇追问道,他最关心的,是即将到来的全锦赛,也是他俩第一次配成人组的双打比赛。
“短期内不要想着下地承重,安心休养,按时清创换药的话,以他的体质,不需要两个月,顶了天一个月差不多了。”
当所有人因为医生的诊断安下心的时候,接下来,何默君的一番雷霆操作,如平地一声惊雷,震惊整个风郡。
她一路搀扶着着临时拄拐的林臻东,亲自送他走进一A教室大门。安顿好了他的座位,当着全班学生还有班导的面,一声不响走到何子君的面前,抬手就给了子君一通响亮的耳光,“啪啪”的响声震彻整个教室,在一片鸡飞狗跳的尖叫与哭闹声中,她眼神淡漠的环顾四周,迎上林臻东目瞪口呆却又不得动弹的表情,话语简洁明了,却又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我打别人是霸凌,打自己的妹妹就是家法,你们有种就去告状,看谁敢管?
还有,你们这些背地里使坏欺负人的伎俩,都是我们玩剩下的玩意,今后再有人敢动我的人,何子君就是下场!
她那看似柔若无骨,习惯于握弓推弓的纤纤玉手,此刻抓住何子君头顶的发丝,令她动弹不得,子君瑟缩惊惧的眼睛,让林臻东印象深刻。何默君选择用这种剧烈激盛的方式,向外界预警。
“她是打给别人看的。”事后文轩对林臻东说道:“她太了解你的优柔寡断的个性,绝不像赛场上那么果断干脆,她不想让你重复陷入被动又难堪的境地,所以果断出手。她确实跟你的继父一样,强势、狠辣又执拗,对那些干预侵犯她利益的人,一定会毫不留情地给予回击。”
何默君,她不是你可以轻易掌控的女生,她身上有太多的不确定性,就像一朵带刺的皇冠玫瑰,美丽、绚烂却又不可侵犯。
后来林臻东回想在枫郡度过的短暂校园时光,才意识到,他们彼此都在用不妥协,以及颠沛流离的方式,努力追寻在漫长时光中却缺失的爱与安全。追寻失望。
就像飞蛾扑火,或者是碰石头的鸡蛋一样,顽劣而执拗的生活,并因一场又一场层出不穷的对抗,而充满了毁灭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