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姐离家后,苹果的心仿佛坠入冰窖,整日里神情恍惚,茶饭不思,小小的身躯,更是弱得似水生的豆芽菜。
1987年寒假的前一天,下午两节课后放学,路过村东头小卖店,她翻遍衣兜,找到几个硬币,买些纸钱,去山脚下娘的坟上告别。
她先把小石块墓碑前的杂草拔去,捡一根小树枝,在新鲜、松软的沙土上画一个圆,在圆圈里边烧纸边说:
“娘!过两天,我要去东北大姑家了,来和你说一声。我知道,小时候你就不同意爹把我送给别人家……现在没办法了,我只能去别人家了!
娘住在这里;大哥大姐都被爹撵去外面打工了;爹要带着林五娘去江南谋生,一家人都各奔西东,散了!”
忍不住哭出声来,赶紧又把哭声咽回去,说:“我从小胆子就小,现在快十岁了,还是怕死、怕黑天……
两年前,你投河死了,像个木头人,僵硬的躺在堂屋里,冲着门。这两年,天黑进屋,我总是忍不住想像你当时的样子…… 你可知道,我有多害怕?
现在,家人都走了,剩我一个人怎么过?我也想过像你一样淹死,可我,人小骨头轻,沉不到水底……”
哽咽着说不下去,仰起脸,看着半山腰那些坚强的树,把溢出的泪水强行流回去。
小伊说:想哭就哭吧,不用忍。
她握着护身符说:“要忍。以后去别人家什么都要忍!不然,惹别人不高兴,人家就不要我了!”
小伊说:可你的天性是活泼的,一不小心就会表现出来,怎么忍?
“把真性子藏起来,给别人想要的假性子!”
又跟娘说:“你去世时,我没有哭,是因为当时小,不懂事——不知道没有娘的日子,更难过!”
平复一下心情,又说:“如果以后我还回来,再来看你;要是不回来,就不来看你了。你一个人在那边好好的,你不用为我担心,我会听你的话,护身符不离身,护身符里的神仙就会保佑我,我会活下去的!”
说完,恭敬地磕了三个头,始终没让眼泪掉下来。
快要走出松树林,又返回来,跪在坟前和娘说:“东北太远了,要是大姑对我不好,我想回家都找不到回家的路。那又怎么办呢?
有家时,我却还想要家人对我好;现在,我只要家、有家人,其它都不要了!娘你能回家吗?只要你回家,我就不害怕了。以后,就我和你两个人过日子,再也没人打你,你也不要再打我。我不上学了,我会干很多活,我们两个人会过得很好……”
她知道娘不会从坟里出来。回家的路上,她还是忍不住回头,再回头……
晚饭时,爹正式通知她:“后天送你去大姑家。”
见她不吱声,爹知道她心里不愿意,便把大姑和她家的生活十足的美化一番,最后总结:去大姑家就等于去天堂!
她看一眼爹,心的话,去天堂的人都没回来,谁知道天堂是啥样?再说,你是我亲爹,对我都不好,大姑对我又能好到哪里去?我和大姑从没见过面,即便大姑家真如天堂一样好,与我又有什么关系?
爹见她一直不语,威胁说:“你大哥大姐都走了,我也要走了;你要是不走,就一个人在家等着饿死吧!”说完,背着手,缓步走了。
她抬眼看了看爹离去的背影,小猫一样轻声“嗯”,怕爹听不见,又大声说行。
不行又能怎样?以前有兄妹仨一起撑着这个破家,现在,家的四根柱子已经塌了三根,弱小无助的我,根本无力支撑,若是赖着不走,不是饿死,就是被黑天吓死。
死,多可怕!
心里无比恐惧,却又无人可诉。撕下一张纸,在上面乱画。
小伊说:你左手画的画,好像比右手画得好。
“这些日子只用左手干活,慢慢也就习惯了。”停下笔,傻呆呆地看着左手,心里难过,画不下去。
她信步走到前院的方文秀家,假装无谓的和方文秀道别,说到要紧处,浑身发冷。一颗稚嫩无助的心,此时正在和某种强大的恶情绪对抗,极力想在小伙伴面前表现得坚强,却因生命的年轮太过浅显,终究有些吃力。
她揉了揉泪眼,头搭在方文秀的肩膀上,哽咽说:“我很难受,只怕这一走,就像断了线的风筝,再也不能回来了!”
方文秀此刻被友情牵扯,拉住她的手,动情地说:“你会回来的,等你长大几岁会回来的!你回来,我们还一起上学!”
她哽咽道:“行!”
……
告别方文秀,步履沉重地回到家,院子里孤寂清冷,如雏鸟飞尽的空巢;那棵老榕树,独自伫立在冷风里,仿佛在默默地看着她。
她摸着树干,树皮凹凸粗糙,它见证这个家所发生过的无数悲凉的事故——也有些许温情:曾经那些个难熬的炎夏,娘坐在绿荫如伞的清凉里做针线、剥豆子或其它;自己也常常睡在旁边的青石板上,享受有限的清凉时光。
从今以后,它也许会出现在异乡人的梦里,也许不会……终于忍不住,抱着老榕树,痛快地哭出声。
小伊说:这个家冰冷无情,不值得伤心。
她握着护身符说:“我没有伤心,只是忍不住想哭。我其实巴不得立刻就走,离开这个破地方,永远不回来!”
小伊说:永远不回来?这话说得有点早,你是一个不想离开家的人,只怕你以后会反悔。
“我不反悔。娘死的时候,我就知道家早晚要散伙;大哥走的时候,家很快就会完蛋;大姐一走,立刻就完了!以前,我厌恶家里的每一个人,巴不得他们离开。现在才知道,这个家,每个人都是重要的支柱,少一根家就会倒塌,除了我。
小伊说:此时,你还弱小,没长成有用的柱子。
“我知道自己弱小无用,所以,我根本不想到这个冷漠的世上来!”泪眼抬头看天,“老天爷,我不想来,你为什么非要让我来?”
小伊说:老天爷让一个人到世上来,肯定有他的道理。将来,等你长大了,就好了!
“我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长大?”
小伊说:不知道。长大,需要很多时间。
她想到蜗牛,背着重重的壳,在人生路上,缓慢地爬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