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心听杨捡说小时候去过大姑家,不由得凝神细听。
杨捡是个心思细致的人,见她步子放慢,猜得出她此时所想。说:“市委家属大院里的房子,每家都是独门独院二层小楼;晚上一亮灯,从远处看,就像一个个城堡!”
小伊说:也许,他真去过?
“我还记得,你姑家装修挺时髦,家具也挺时兴,椅子、餐桌,都带有俗气的花纹;客厅的正面墙上有一张山水画,好像是市画院的哪个马屁精画的什么迎客松?”
小伊说:看来,他真去过!
“听我妈说,我爸没去世前和你姑父是同事。一开始,俩人关系好得跟……一个人似的。后来,你姑父对我妈说了很混账的话,关系就臭了,两家也断绝了来往!我那时还小,大人之间具体发生了什么,我也不清楚!”
小伊说:原来是这样!十几年过去,不知大姑父和他父亲在天堂和好了没有?
“其实你姑父不是什么好人,虽然是市里二把手,办事能力挺强。但铺张浪费、搞面子工程、搞一言堂……这些大伙都知道。”
见她只听不语,他有些恼火:她是成老太婆的侄女!那老太婆心胸狭窄,但嘴皮子倒是利索。此时,对她的秉性不了解,但说话这一块,她与那老太婆倒是不同。
姑侄之间因为血统关系,应该有相通之处吧?观其外表,长得相像。
又转脸瞥她一眼,他的语气不由得厌恶道:“听说你姑父在位时捞了不少钱,虽说人早就死了,但钱还没花了吧?你穿的这双鞋价格不菲,说明你姑没亏待你。那你刚才蹲在河边哭什么?是零花钱给少了,还是……”
小伊说:这个家伙嘴欠,叭叭说了那么多,净是胡扯!
“话虽难听,但他说的基本上是事实,我确实是一个‘令人讨厌的寄生虫’”。
见安心一直沉默,他不好再说什么,跟在她后面,走在橘黄色的路灯里,左右横跳踩她的影子。
大姑家与隔壁人家中间有棵洋槐树,安心绕开前面的树,停住脚步,心想:还跟么?
杨捡只顾低头想事情,并没发现她绕开树,突然停下。等他抬头,已来不及闪躲,胸和她背上的书包,猛然触撞到了一起;惯性使得她打了个趔趄。
他以为她会被自己撞倒,下意识地抓住她的肩膀,下巴自然地触碰到她的头,嘴唇也沾到几根柔软的发丝。
待到站稳,他慌忙松开手,语言也不敢再活泼,犯错小孩子似的小声道歉:“对不起,你突然停下,我躲闪不及……”
她轻轻“嗯”一声,并没回头。也许是为了掩饰自己内心的慌乱, 她象征性地弹了弹被他触摸过的肩膀,朝着自家院门口走去。
她弹肩膀的这个动作让他尴尬:嫌弃我的手弄脏她了么?内心又莫名激动:和仇人老太婆的侄女接触,竟是这般触电的感觉!
他傻呆呆地站在原地,等待她回过头和自己说一句话。或者,看自己一眼,哪怕是白眼。
但是她没有。
他局促又快速说:“你到家了?不好意思我回去了再见!”身影消失在树后的拐角处。
小伊说:你刚才突然停住,他惊慌得像是从后面拥抱你。
“谁让他跟得那么近。”
小伊说:你还讲不讲理?绕过树就急刹,谁能反应过来?
“我怕他跟到院门口被大姑看见。虽然我没和他说一句话,但也解释不清。我怎敢惹大姑生气?”
小伊说:不要吓唬自己。听杨捡说,他们两家的恩怨发生在十几年前!那个时候,你大概两三岁,还在老家受苦,根本不知道千里之外,发生了什么事故!俗话说,不知者不怪!
“话是这么说,但我了解大姑,她是小心眼的人!她的亲闺女和同父异母的兄弟说话都不行,何况是我?杨捡家与大姑家有怨仇,如果大姑知道我与她仇家的儿子来往,她一定会生气撵我走!我又能去哪里?”
小伊说:这还真是个问题。
……
回到家,想起杨捡说姑父在位时很贪……环顾满屋的家私,一般人家确实使用不起。
一抬头,看见大姑正在客厅看电视、织毛衣。
虽然她有好多件毛衣,厚薄、长短、样式齐全。但是,大姑不停地织,并不是因为她需要。大姑只是喜欢织,至于为什么,大姑自己也说不清楚。
安心曾多次提醒:不用再织了,毛衣多了也穿不过来。
大姑似乎对这个浅显的问题突然变得不解:“你……不喜欢穿毛衣吗?”
她害怕撩起大姑记忆深处的那些又老又长,关于吃不饱、穿不暖的痛苦回忆。言不由衷:“我喜欢穿,但是,怕大姑累着!”
大姑愉快道:“不累!我喜欢织!”
而后,大姑还是不停地织,越织越勇敢,编织书上那些花里胡哨的花式都敢尝试。
……
她没有告诉大姑在学校收到大哥的信;也没说在康桥遇见一个叫杨捡的人。像往常一样,喝粥、洗澡、看书。
睡前跳下床,轻轻走去大姑屋里,小声说:“明天学校要交材料费。”
大姑笑盈盈地从床头柜里拿出二十块钱给她。
她只拿一张十块,说:“只需要六块。”
大姑说:“剩下的四块钱,你留着自己花吧!”
躺回床上,望着天花板,想:来到东北以后,小学读了两年半;初中读了三年,加一起五年半。当年,爹只留二百块钱学费,够么?
小伊说:不够。
“爹补上了么?爹在信中从来没提给学费的事,他把我丢在这里就不管了!”
小伊说:爹带着五娘去江南谋生也不容易,如果他挣到钱,会给你的,相信爹。
“爹是那种说到做不到的人,怎么相信他?”
小伊说:爹没补钱也好,不用加倍还了!
“大姑替爹补上的,也是要还的!只是此时不知道数目而已!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
她觉得这个事很重要,必须立刻得到答案,不然,夜里又要做噩梦。翻身下床,光脚跑去问大姑。
大姑说:“他想给的,但是我没要。”
她讶异:“真的?!”
“真的。你爹信里说等攒到钱就寄过来。我回信说不用,我把你当成自家的孩子,当然不要他一分钱!”
小伊说:那二百变四百的账,又怎么说?
“欠爹那四百块钱,我早晚会还的!”
见她呆立沉默,大姑疑惑道:“怎么突然问起这个?你需要钱么?”
她摇头,跑回自己床上倒下。
在父亲眼里,子女如同一件破衣服,随便一丢,再无瓜葛;在哥姐眼里,和妹妹既已散开,便不再相干。血缘亲情如同清水,无色无味。
对于自己这样藐小、卑微的人来说,生活,就是被不负责任的父母生下来,在亲戚家苟活下去。被别人嘲笑是“寄生虫”也只能厚颜忍着,不然又能怎样?
小伊说:活在人世间,都有难处,不必怨恨。
“我懒得恨!”
闭上眼,不一会就跌进噩梦。
梦里,她滑进一个巨大的黑锅里,不知来路,也无去路,挣扎也是徒劳,索性学佛祖舍身喂虎,静待诛戮。却不知从何处传来厉声:你有两个选择,生或变成虚无!
她毫不犹豫地选择虚无。在梦里,她从那个恐怖的世界消失了,再也不用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