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也是在一个冬夜。
雨,很冷。
有多冷呢?
他不能感受到温度,但此刻,他觉得自己的手好像冻僵了,没有知觉,抬不起来,也动不了。
他听见了耳边有老鼠的声音,窸窸窣窣,破庙外雷声轰鸣,雨声嘈杂。
望过去,却是一片浓稠的黑。
他是在这个时候遇到小姐的。
小姐叽叽喳喳的,很吵,一进破庙她的声音就没有停过。
带着一个小丫鬟,在破庙里面东翻西找的生起了火,火光照亮了很大一块地方。
先发现他的是小丫鬟,被他吓得惊声尖叫,嗓子都喊劈了。
他当时浑身是伤,鬼没个鬼样。
小姐不怕他,还想办法给他治伤,把他藏进了马车底下,带回了家。
给他取名,叫姜肆。
那一年,小姐只有九岁。
身高还不到姜肆的腰。
小姐悄悄把他养在了自己的闺阁的偏房里,还给他找了很多名贵药材。
小姐特别爱笑,每次姜肆看见她时,她都眉眼弯弯,笑的很甜,很好看。
他伤好之后,就留在了小姐身边,做了小姐的暗卫,只有小姐和小丫鬟两个人知道的暗卫。
他对于时间没有概念,只觉得没过多久,小小姐,就长成了大小姐。
笑起来还是很甜,也很美,脸上还带着两个梨涡,热烈张扬得很。
直到小姐十八岁那年,元宵灯节,出门游玩,小姐说要吃东街河边上那家卖的桃花酥,要姜肆去买。
姜肆不愿意,小姐出门时,只带了小丫鬟,还有就是藏在暗处的他。
小姐说他腿脚快,自己不乱跑,就在原地等他,让他快去快回。
她总是很喜欢让姜肆跑腿,说每天藏在阴暗里不见光,会憋坏的,姜肆想说自己是鬼,鬼本来就该待在阴暗背光的地方。
可小姐偏不这么认为。
她说不论是人还是非人,都应该有站在阳光下的权利,没有谁生来就必须待在阴暗里。
姜肆是被小姐推搡着去的,很无奈,也跑的很快。
可那桃酥铺子上的人排了很长的队,姜肆莫名升起一股不安,他不明白为何不安,所以就等,可是越等,心里就越不安。
等到他时,桃酥卖没了。
老板说出桃酥没了的那一刻,他的胸腔里那颗早就没有再跳动的心,猛然间一震。
他以最快的速度返回原来那条小巷口,可是小姐不在那里,小丫鬟也不在。
小巷里有一对乞儿母子在乞讨,姜肆问她有没有看见过小姐,许是他的脸色太难看,把乞儿母子吓到了。
他们不敢看姜肆的脸,只说没看见。
姜肆把整个元宵灯节的闹市都找了个遍,在人群攒动的街道。
这个不是小姐,这个也不是小姐。
有人拉住了他的衣袖。
“公子,一个人啊,要不要,进来玩玩~”
姜肆回头,拉住他的是一个衣着暴露的姑娘,她的背后,是上京最大的青楼,春风楼。
他抿着唇进去,被一群姑娘簇拥着看遍了大堂,也找过了每一个房间,有人尖叫,也有人破口大骂,他还是没有找到小姐。
从春风楼出来,姜肆就回了家,万一小姐已经回家了呢?
可还是没有,小姐没有回家。
小姐,丢了。
……
姜肆去见了小姐的爷爷,那位年过百半的老人,声如洪钟,气势很强。
小姐的爷爷没见过他,不太相信他的话,问他是谁,叫什么名字……
他说。
“我叫姜肆,是小姐的暗卫。”
……
“我找了很久,小姐失踪一年了,这一年我找过很多地方,我从没有觉得,时间能过的这样漫长。”
姜肆的声音越来越轻,骨珏不知何时蹲到了他的身边,把大氅的尾端卷起来抱在了怀里。
“那你找到你家小姐了吗?”
“找到了。”
……
就在一个月之前,他来到了这里,误入了这片山林,可进来之后,他怎么也找不到出去的路了。
他被困在这里面一天,又一天,可他被困的时间越久,他就越焦躁。
别说是人,除了自己,他连个鬼影都没有见到。
却在十天之前,他听到了嘈杂的人声。
寻着声音找了过去,在一条小河边,他看见好些人,手里拿着棍子,扫帚,铁锹,围堵着一个衣衫褴褛的女子。
女子身上沾满了污泥,衣衫被染得看不出原本的色彩,头发脏乱,隐隐约约能看见她的小腹微微隆起。
在人群熙熙攘攘的缝隙中,他看清了女子的脸。
目眦欲裂,气得浑身都在发抖,他无法形容当时那一幕带给他的究竟是什么样的情绪,手指陷进了旁边的树干里也毫无所觉。
那是他的小姐。
他最珍视的,小姐。
没人看清姜肆是怎么出现的,在人群还未反应过来时,就已经有两个人的脑袋落了地。
鲜血飞溅到其余人的脸上,衣服上,也落到了小姐的身上。
他看见小姐通红着双眼,一脸不可置信的叫他。
“阿肆……”
小姐最爱笑了,笑起来的时候,脸上还有两个梨涡。
可小姐没有再笑,她哭了,哭红了双眼。
也哭碎了姜肆的心。
姜肆不记得自己杀了多少人,只记得有人的铁锹划伤了自己的手臂,鬼气森然,他们被吓的疯狂逃窜。
他抱起了小姐,小姐好像很累了,整个人都消瘦了许多。
“小姐,变轻了。”
小姐没有说话,只滑落了两行泪,就昏了过去。
姜肆只觉得自己怀中抱着一片轻羽,轻到他好像都感受不到什么重量。
“小姐,我带你回家。”
他不敢去看小姐脖子上和手腕上被擦破的伤痕,也不敢去想小姐身上到底还有多少这样的伤。
他带着小姐走,可他还是走不出这片密林。
他记得黄昏时,小姐靠在他身上,脸上毫无生气的对他说。
“阿肆,我好想死啊……”
这句话宛若一把利刃,刺进了他的心中,锥心刺骨。
他不知道小姐究竟经历了多少,这一年到底受了多少的委屈,才能让一向爱笑的小姐这般绝望的说出这句话。
“可我不能死,那个荒村里,还有二十多个和我一样的姑娘……我想,把她们也带出来。”
夜深了,姜肆不需要休息,把小姐抱在怀里,带着她继续寻找出去的路。
他看见了光,皎洁的月光,洒落在了前方,他还听见了溪流声。
他以为,那就是出口。
他一脚迈出,看见了一个身穿黄袍的老道士,手里持着一柄桃木剑。
他摇响了手中的铜铃,四周站起了不少人,点亮了火把,火光明亮,将他包围。
而在他四周,拉起了一圈圈用朱砂画的黄符。
他又一次失去了他的小姐。
黄符打在他身上乍现出火星,很痛。
在炸裂声和疼痛交叠,他们从他手中抢走了小姐。
明明火星炸裂的声音离他那么近,他却仍能听清他们渐渐走远的声音。
“这姑娘花了十两银子买的,肚子里还揣着个崽呢,可不能放跑了。”
这话太刺耳了。
姜肆在村民越走越远的背后笑出了声,癫狂又病态,村民不敢多留,只有老道士依旧站在那里,说要把姜肆带回去,酿成酒。
十两银子。
十两银子就让他原本金枝玉叶的小姐被折磨残害成了这样,就……
十两……
“阿肆,去玉阙关……我们会重逢的,我会等你来……”